卷首语
《大吴史?岳峰传》载:"德佑十四年八月初二未时,大同卫内城西南角楼先破,北元铁骑蜂拥而入。指挥岳峰率残卒三百,依十字街坊墙为障,与敌巷战。峰甲胄尽裂,左臂中矢,右肩被斫,犹提刀往来冲杀,手刃北元百户三人、千夫长二人。战至酉时,士卒仅存七十余,退保钟楼。时镇刑司缇骑郑屠已携粮仓地图降敌,引左贤王亲兵围钟楼,大呼 ' 生致岳峰者赏千金 '。峰倚楼柱喘息,裂帛裹创,骂曰:' 阉党余孽!汝今降敌为前驱,他日必为犬彘所食!' 声震街衢,郑屠不敢近。"
《边镇杂录?守城考》补:"大吴卫所制,内城仿元兴帝 ' 九坊十二街 ' 之制,十字街贯东西南北四门,钟楼居其中,高十丈,可俯瞰全城。岳峰战前三日,即命士卒拆富民宅门板百二十扇为盾,削榆木窗棂为短梃,皆循神武爷《守城要略》' 因地制宜,物尽其用 ' 之训。左贤王遣通事持招降书至,书云 ' 若降,封汝为大同王,世守其地 ',峰接书于左手,右手拔佩刀劈为四裂,投于钟楼火盆,火星溅落甲片,嗤嗤作响,犹斥 ' 胡虏犬羊,敢谈封爵!' 其声穿火而出,闻者皆泣。"
残阳如血染谯楼,巷战声催万骨朽。
盾裂犹遮残卒影,刀折仍向敌群投。
未酬报国身先死,已见全城血半流。
莫叹孤忠无后继,钟楼火烬照千秋。
钟楼火烬冷残阳,十字街前骨积霜。
血溅青砖犹识字,魂依断壁尚巡防。
三年苦守空留恨,万里驰援已断肠。
莫向残碑寻姓字,寒风吹处是忠良。
残阳把谯楼染成块烧红的烙铁,墙缝里渗出的血顺着砖面往下淌,在墙根积成小小的血泊,被晚风一吹,泛起细碎的红浪。张猛靠在断裂的门柱上,左手攥着半块碎裂的藤盾,盾面的裂痕里还嵌着敌军的箭簇,右手的环首刀早断成两截,刀刃上的缺口像排狰狞的牙。巷子里的厮杀声渐渐低了,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兵器拖过石板的刺耳声响,像钝刀在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将军!西巷失守了!” 浑身是血的小兵扑过来,甲胄上的铜钉被打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渗血的伤口。张猛猛地直起身,断刀拄在地上发出 “咔” 的脆响,他看见巷口涌来的敌军,弯刀在残阳下闪着冷光,像群嗅到血腥味的狼。“举盾!” 他嘶吼着将藤盾往前推,盾面 “嘭” 地撞上迎面而来的长矛,震得他虎口发麻,盾上又裂开道新缝,透过缝隙能看见小兵惊恐的脸。
巷战的漩涡里,每个士兵都成了旋转的血陀螺。李三的盾被劈成了筛子,木片混着血粘在胳膊上,他却用身体护住身后的伤兵,直到敌军的刀从后背穿透胸膛,嘴里还在喊 “往钟楼退”。王二的刀断了,就抱起地上的石头往敌军头上砸,石头上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糊住了眼睛也不肯松手,最后被三支长矛钉在墙上,尸体还保持着举石的姿势。
张猛的视线开始模糊,左肋的伤口像被撒了把盐,疼得他直抽气。他看见钟楼的方向冒起了黑烟,那是他们约定的集合点,此刻却成了火狱。三天前守城时,他还对弟兄们说 “守住钟楼,就守住了全城”,现在才明白,这城早就成了座大坟,他们不过是在坟里多杀几个敌人。
“将军!撤吧!” 仅剩的几个士兵架着他往钟楼退,脚下的尸体绊倒了好几次。张猛望着那些年轻的脸,最小的才十六,昨天还在偷偷哭着想娘,此刻脸上却糊满了血,眼神里只剩狠劲。他突然挣脱搀扶,将断刀往敌军堆里掷去,刀身在空中打着旋,虽没伤到谁,却逼退了追兵半步。“我殿后!” 他吼道,声音劈得像破锣,“告诉城里的百姓,咱没怂!”
箭雨在此时泼了过来。张猛看见第一支箭穿透了自己的咽喉,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溅在胸前的 “忠勇” 二字上。倒下的瞬间,他看见钟楼的火越烧越旺,火苗舔着木质的楼檐,把残阳都映成了通红的一团。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 —— 他还没告诉弟兄们,援军昨天就到了城外,却被奸人拦着不让进来。
钟楼的火烬在残阳里泛着余温,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搭着,像只折断翅膀的巨鸟。十字街前的尸骨堆得快有半人高,有的还保持着厮杀的姿势,断手断脚与兵器缠在一起,霜花落在骨头上,白得像层薄雪。风卷着纸灰从街东刮到街西,那是百姓们偷偷烧的纸钱,被风吹散在空中,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
青砖上的血渍早已发黑,却在月光下显出奇异的纹路。有识字的老人蹲在墙根辨认,说那是士兵们临死前用手指写的字,“守”“家”“国”…… 笔画歪歪扭扭,有的只写了一半,血就凝固了。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砖面,想把字擦得更清楚些,却越擦越模糊,最后只剩下掌心的暗红。
断壁残垣间总有人看见奇怪的影子。有晚归的货郎说,深夜经过钟楼时,听见里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像有队士兵在巡逻;打更的老头说,他看见墙头上站着个穿破甲的身影,手里举着半截断刀,望着城门的方向一动不动。百姓们说,那是没走的魂,还在守着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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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玄桢记请大家收藏:()玄桢记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三年后,援军终于开到城下。领兵的将军跪在十字街前,望着堆积如山的白骨,突然放声大哭。他怀里揣着迟到的圣旨,上面写着 “嘉奖忠勇”,可那些该受嘉奖的人,早已成了白骨上的霜。有个老兵认出将军腰间的玉佩,说那是张猛当年的信物,将军听了,将玉佩狠狠摔在地上,玉碎的声响里,混着满城百姓的呜咽。
残碑立在钟楼遗址前时,春天已经来了。碑上没刻一个名字,只凿着 “忠良” 二字,是用当年士兵们的断刀刻的,笔画里还嵌着细碎的骨渣。寒风吹过碑石,发出呜呜的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诉说。有个放牛的孩子问爷爷,这些人都叫什么名字,爷爷望着远处的谯楼,那里的残阳依旧如血,轻声说:“风里都是他们的名字。”
夕阳西下时,碑前总会多些野花。是城里的百姓采来的,黄的像号角,红的像血,插在石缝里,在风中轻轻摇晃。有只乌鸦落在碑顶,低头啄了啄石缝里的草籽,突然振翅飞向谯楼,翅膀掠过残阳,投下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像条未断的脊梁。
德佑十四年八月初二,巳时。内城东门的轰鸣声震落最后一块城砖时,岳峰正跪在十字街的水井旁,给伤兵喂最后半袋炒米。那是昨夜从镇刑司粮仓抢来的,米里还混着沙砾,嚼起来咯吱作响。
"将军,西坊墙破了!" 千户孙诚的吼声带着血沫。他左臂被箭贯穿,断骨从皮肉里刺出来,却仍用右手攥着半截枪杆。岳峰抬头,见北元骑兵正踩着坊墙缺口涌入,玄色的披风卷着尘土,像群掠过荒原的乌鸦。
"带伤兵进钟楼!" 岳峰将空米袋扔进水井,水花溅起时,他看见自己映在水里的脸 —— 三天没合眼,颧骨凸得像刀削,唯有眼睛亮得怕人。昨夜周显突围前塞给他的布条还在怀里,上面 "谢帅已提兵出宣府" 的字迹被汗水洇得发虚。
午时,十字街北口。百户王二狗背靠着 "德盛昌" 绸缎庄的门板,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他胸前插着支羽箭,箭杆上的雕翎还在颤,手里却死死攥着块带血的布 —— 那是岳峰给他的伤药,今早才发现早被镇刑司换了灶心土。
"二狗!" 岳峰挥刀劈开冲来的骑兵,血溅在绸缎庄的匾额上,"还记得你娘给你纳的鞋底不?" 二狗笑了,咳着血沫点头。三个月前新兵入营,这娃总把鞋底掏出来看,说上面绣着 "平安" 二字。
突然一阵马蹄声,郑屠带着十余个缇骑从巷口转出,他们的镇刑司腰牌已换成北元的铜符。"岳峰,降了吧!" 郑屠的声音像刮锅,"左贤王说,只要你肯认通敌罪,保你全尸。"
岳峰没理他,刀光扫过处,北元兵的头颅滚落在二狗脚边。二狗突然抓起地上的枪,用尽最后力气捅进一个缇骑的小腹,自己也被马蹄踏翻,临终前还喊着 "娘的平安鞋..."
未时,钟楼西巷。岳峰靠在土坯墙上,撕开战袍裹住右臂的伤口。那是被郑屠暗箭所伤,箭头淬了毒,此刻整条胳膊已肿得发亮。巷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北元兵,也有他的弟兄,百户陈武还保持着咬敌咽喉的姿势,牙齿缝里嵌着对方的皮肉。
"将军,油尽了。" 火夫老周抱着最后一个油罐爬过来,罐底只剩几滴灯油。战前他们拆了三十户民家的灯盏,本想烧坊墙阻敌,此刻却连点燃钟楼火盆的油都不够。岳峰看向巷口,北元兵正搬来柴草,想火攻。
"把油罐给我。" 他突然扯开甲胄,露出胸前的血书残片 —— 那是从烽火台灰烬里捡的,"忠" 字只剩半边。老周突然明白过来,哭着摇头:"将军不可!" 岳峰却笑了,将灯油浇在残片上:"等会儿火起,让谢帅知道,大同兵没降的。"
申时,钟楼基座。岳峰被二十多个北元兵围在中间,手里的刀早卷了刃。他右腿的筋被箭射断,只能单膝跪地,左手抠着砖缝里的尘土 —— 那是大同的土,混着弟兄们的血,腥气里带着点谷子香。
左贤王的使者又来了,举着镶金的招降书:"岳将军,大同已是死地,降则为王,抗则为灰。" 岳峰突然笑出声,笑声震得砖缝里的尘土簌簌掉:"我爹岳忠泰守阳和口时,北元也说过这话。他死时,怀里揣着神武爷赐的 ' 忠勇 ' 牌,你见过吗?"
使者脸色变了。阳和口之战,岳忠泰率三百兵挡住三万敌,最后烧了粮仓与城同归于尽,北元至今谈之色变。岳峰突然撑起身,用断刀指着使者:"回去告诉你主子,大同的土,埋过我爹,今天再埋我岳峰,够本!"
酉时,钟楼三层。岳峰被郑屠的人拖到钟槌旁,肋骨断了三根,每喘口气都像吞刀子。郑屠正用小刀撬他怀里的卫所印信,那印是玄铁铸的,刻着 "大同卫指挥使司",边角早被岳峰摩挲得发亮。
"这印,李缇骑说了,值五千两银子。" 郑屠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抢来的胭脂,那是西市苏寡妇的,今早巷战时被他一刀捅死在柜台后。岳峰突然偏头,一口血啐在他脸上:"李谟给你的密信呢?' 杀岳峰后献城 ' 那七个字,是不是也值五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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