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寂音塔,往东北行五日,风里的咸涩越来越浓,脚下的冻土渐渐化作湿润的泥沼,远远望去,一片茫茫水域横在天地间,水色是极深的青,像被揉碎的夜空浸了进去。阿芷的两生草此刻舒展开叶片,草尖垂向水面,竟滴下颗晶莹的水珠,水珠坠入水中,荡开的涟漪里浮出无数细碎的光点,细看竟是一个个模糊的名字。
“这就是沉名泽了。”墨渊望着水面,镇山链上的水汽凝成细小的水纹,链环相碰时带着水流的清响,“三百年前我师父投记名录时说,人活一辈子,名字是根,被人记着,根就扎在土里;被人忘了,根就断了,名字会顺着忘川的支流漂到这儿,沉在泽底,等最后一个记着的人也忘了,就化在水里,连点影子都留不下。”
吴仙俯身触碰水面,指尖刚碰到水,就觉一股极轻的拉力,像有无数纤细的线在往水底拽。念归幡突然无风自动,幡面星纹映出水面下的景象:无数名字在水中浮沉,有的亮如萤火,笔画清晰,像是刚被人念过;有的却暗如死灰,笔画都散了架,像被水泡烂的纸,正一点点往下沉。
“你看那团光。”阿芷指着不远处的水面,那里浮着团暖黄的光,光里裹着“陈阿婆”三个字,字迹边缘还沾着些细碎的针脚,“草说,这名字背后有双纳鞋底的手,总在油灯下念叨‘囡囡快回来’,念一次,名字就亮一分。”
话音刚落,那团暖黄光突然晃了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水面下钻出条半尺长的鱼,鱼身是透明的银,嘴里却衔着缕灰气,灰气触到“陈阿婆”的名字,那暖黄的光竟淡了半分,连“阿婆”二字的笔画都微微发虚。
“是蚀名鱼。”墨渊的镇山链突然沉入水中,链环绷直如网,“我师父说过,沉名泽里有种鱼,专食‘记挂的余温’——比如念名字时舌尖的暖意,写名字时笔尖的力度,这些余温被吃了,名字就失了魂,慢慢就沉了。”
吴仙看向念归幡映出的水底,果然见无数银鱼在名字间穿梭,那些暗如死灰的名字周围,银鱼最是密集,它们衔着灰气游过,名字的笔画便再散一分。而在泽水深处,有块丈许大的黑影,影里裹着无数破碎的名字,像是被什么东西聚在一处,蚀名鱼正围着黑影打转,吐出的灰气在影上凝成层厚厚的壳。
“那是‘忘川涡’。”墨渊的声音沉了些,“泽底最深的地方,所有快化掉的名字都会被卷到那儿,蚀名鱼在那儿筑了巢,把记挂的余温攒成灰气,再反过来裹住那些还没沉的名字——就像用忘不掉的冷,去冻那些还被记着的暖。”
念归幡的星纹此刻突然亮得灼眼,映出段清晰的画面:五十年前,有个穿蓝布褂的货郎在泽边烧纸,纸上写着“王木匠”三个字,他边烧边抹泪:“叔,您打的木盆我还在用,您教我刨木头的法子,我记着呢……”纸灰飘进水里,“王木匠”三个字突然从水底浮起,亮得像块浸了油的木牌,可货郎走后,几条蚀名鱼游来,衔走了纸灰里的暖意,那名字晃了晃,又慢慢沉了下去。
“原来不是记着就够。”吴仙望着那重新下沉的“王木匠”,指尖在水面轻轻划动,“得常念着,常想着,那点余温才不会被蚀名鱼叼走。就像货郎记着王木匠,可他没再回来过,没再把念想续上,余温总有耗完的一天。”
他正说着,阿芷突然指着水面尖叫:“草说那名字快化了!”
众人望去,只见泽水中央,一团极暗的光正在消散,光里的“赵二郎”三个字已快看不清,只剩个模糊的“赵”字还在挣扎。念归幡的星纹瞬间锁定那团光,映出个穿铠甲的少年,正对着泽水作揖:“娘,等我打完这仗就回家,您记着喊我二郎……”画面碎在水里,少年的声音也跟着散了,只剩“二郎”两个字的余音,被蚀名鱼一口吞下。
“是个没回来的兵。”墨渊的镇山链突然化作长鞭,狠狠抽向水面,惊得蚀名鱼四散游开,“最后记着他的娘走了,再没人喊他‘二郎’,名字就成了这样。”
吴仙突然握紧念归幡,幡面星纹聚成一道柔和的光,轻轻覆在“赵二郎”的残名上。“念归幡能收念想,自然也能续念想。”他的声音里带着灵力的震颤,“那些被忘了的记挂,未必真的没了,或许藏在某个物件里,某个老地方,等着被重新捡起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光里突然浮出片残破的衣角,是少年离家时穿的粗布衫;浮出半块木牌,上面刻着“二郎”二字,是他娘塞给他的平安牌;还浮出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有个歪歪扭扭的“赵”,是他小时候吃饭总用的那只。这些物件的虚影在光里打转,竟渐渐凝成个模糊的人影,影里传出个苍老的声音,是个老妇人在唤:“二郎,回家吃饭了——”
“娘……”
一声极轻的回应从残名里钻出来,像被埋了几十年的种子终于发了芽。“赵二郎”三个字突然亮了起来,笔画重新聚拢,连蚀名鱼吐出的灰气都被那光亮逼退了三尺。水面上,那团暖光里的“陈阿婆”似乎也被惊动,轻轻晃了晃,竟朝着“赵二郎”漂近了些,像是在互相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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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破苍穹问天请大家收藏:()破苍穹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是物件记着。”阿芷的两生草兴奋地晃着叶片,草尖的水珠里映出更多物件的虚影,“老木盆记着王木匠,粗瓷碗记着赵二郎,这些东西没忘,念想就还在,只是被尘灰盖着,得有人去擦。”
墨渊的镇山链此刻潜入水底,链环上的水纹化作无数细流,顺着泽底的缝隙往忘川涡游去。“蚀名鱼的巢在涡底,得把那儿的灰气打散。”他道,“我师父说记名录是用‘忆木’做的,埋在涡底,只要有足够的念想冲进去,木就能发芽,长出记念藤,把沉下去的名字都缠上来。”
吴仙抬头望向忘川涡的方向,那里的灰气正越来越浓,连水面都泛起层灰蒙蒙的雾。他将念归幡抛向空中,幡面星纹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像漫天星辰落入水面。每个光点触到沉在水底的名字,就会唤醒一段被藏起的记忆——
是货郎给王木匠的木盆上油时的念叨,是赵二郎的娘对着平安牌流泪的模样,是陈阿婆的囡囡在异乡梦见母亲纳鞋底的针脚,还有无数被遗忘的碎片:一个书生在旧书里夹着的“苏小妹”的花笺,一个绣娘在嫁妆箱底藏着的“李郎”的帕子,一个老兵在枪托上刻着的“狗剩”的小名……
这些记忆在水里亮起来,像无数盏灯,照着沉下去的名字慢慢上浮。蚀名鱼在光亮里发出不安的嘶鸣,衔着的灰气渐渐消散,有的甚至被光烫得翻了白,浮在水面上,化作细碎的银沫。
忘川涡里的黑影突然剧烈翻滚,从涡底钻出无数嫩绿的藤条,藤条上长着细小的叶片,叶片上竟浮现出一个个名字,正是那些被缠上来的沉名。墨渊的镇山链缠着藤条往上拉,藤条越长越高,钻出水面,在泽上织成一张绿网,网住了所有上浮的名字,那些名字在藤叶间闪着光,像结了满树的星子。
“是记念藤!”墨渊眼中闪过亮色,“我师父说过,这藤要靠千万人的念想浇灌才能活,看来……那些被藏起来的记挂,从来都没真的断过。”
吴仙收回念归幡,幡面上又多了颗星辰,这颗星辰格外温润,星纹里淌着泽水的清光,混着木盆的木香、粗瓷碗的烟火气、花笺的墨香,还有无数人轻轻念出名字的声音,温柔得像母亲的呢喃。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指向东北方,草尖的水珠里映出片起伏的沙丘,沙丘上插着无数半截的木牌,牌上的字被风沙磨得只剩残痕,却隐隐透着股决绝的气。
“草说那边的名字,不是被忘的,是被故意划掉的。”阿芷的声音带着点凝重,“像有人拿着刀,一下下往名字上砍,连记念藤都绕不过去。”
墨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镇山链上的水纹突然凝住,化作层薄冰:“是断名坡。三百年前我师父在那儿立过‘刻名碑’,说有些名字不是被忘了,是被恨着、怨着,被人故意从心里剜掉,连沉名泽都不收,就堆在坡上,被风沙啃,被日月晒,直到连残痕都没了才算完。”
吴仙望着东北方的沙丘,念归幡上的星子轻轻颤动,那些刚收进星纹里的名字的暖意,似乎正与远方传来的决绝气息相碰。他知道,断名坡上的名字里,藏着的不是遗忘的无奈,而是刻意的割舍,那些被剜掉的名字背后,定有更复杂的爱恨,更难解的心结。
风往东北吹,带着泽水的清润和藤叶的绿意,也带着沙丘的干燥与决绝,像在为那些即将被触碰的伤疤,哼一首沉重的序曲。而沉名泽上的记念藤还在生长,叶片上的名字越发明亮,仿佛在说:哪怕被忘过千次,只要还有一人记着,名字就永远有处可归,永远不会真的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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