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北行三日,风里的泽水清气渐渐被沙砾磨散,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的土腥,混着点说不清的铁锈味,刮在脸上带着细碎的疼。脚下的泥沼彻底褪成焦黄色的戈壁,偶有几丛枯瘦的骆驼刺,根须在沙里盘得比枝桠还密,像无数只攥紧的手。
阿芷的两生草早早就蔫了叶片,草尖抵着吴仙的袖口发抖,像是怕极了前方的气息。“草说……那地方的名字在哭。”她声音压得很低,指尖绞着衣角,“不是委屈的哭,是被刀割着的那种,嘶嘶地抽气。”
墨渊的镇山链在腕间绷得笔直,链环上的水纹凝成细小的冰碴,又被风一吹,化作白汽散了。“断名坡的沙是烫的,”他望着前方起伏的沙丘,目色沉沉,“三百年前我随师父来过一次,那时坡上的木牌还没这么密,风过的时候,能听见木茬刮擦的声音,像有人在暗处磨牙。”
话音未落,前方的沙丘突然动了动,不是风卷沙的流动,而是从底下传来的、沉闷的震颤。吴仙握紧念归幡,幡面星纹亮起,映出沙丘之下的景象:无数半截木牌斜插在沙里,牌身布满深可见骨的刻痕,有些地方的木头被硬生生剜掉,露出蜂窝状的孔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啃噬过。而那些木牌的断口处,竟渗着暗红色的汁液,顺着沙粒往下淌,在坡底积成一汪发黑的水洼。
“是烬木。”墨渊的声音冷了几分,“用枉死者的怨气养出来的木头,刻上名字,再用施术者的心头血封在沙里,只要施术者的恨意不消,这木牌就不会腐,名字就永远困在里面,被沙砾磨,被怨气啃。”
吴仙走上前,指尖刚要触到一块离得最近的木牌,那木牌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牌上被划得只剩一个“苏”字的残名,竟渗出几滴滚烫的液珠,滴在他手背上,像被烙铁烫过似的疼。念归幡在此刻猛地展开,幡面星纹剧烈翻涌,竟映出个模糊的画面:一个穿红衣的女子举着刀,正往木牌上狠狠劈砍,嘴里反复嘶吼着“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让你超生”,而她劈砍的木牌上,原本该是“苏文瑾”三个字。
“是被剜名的人,还是剜名的人?”阿芷躲在吴仙身后,声音发颤,“草说这木牌里有两个影子在打架,一个想把名字拼起来,一个非要把它砸得粉碎。”
吴仙收回手,手背上的灼痛感还未散去,那残名“苏”字却突然黯淡下去,牌身的刻痕里渗出更多暗红汁液,像是在哭血。“是双向的执念。”他望着念归幡上渐渐消散的画面,“被剜名者的不甘,剜名者的怨恨,都封在这烬木里,缠成了死结。”
正说着,坡顶突然滚下来一块更大的木牌,断口处还沾着几根灰白的头发。吴仙侧身避开,那木牌重重砸在地上,溅起的沙粒里,露出牌上勉强能辨认的字迹——“……文瑾”。看来这便是方才那红衣女子所刻的“苏文瑾”,连姓带名,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念归幡的星纹再次亮起,这次的画面清晰了许多:苏文瑾曾是个温润的书生,与那红衣女子青梅竹马,女子满心盼着他金榜题名回来娶她,他却在京城高中后,入赘了丞相府,还派人回来,一把火烧了女子的家。画面最后,是女子跪在火场前,指甲抠进焦土,一字一顿地念着“苏文瑾”三个字,每念一次,就往自己心口划一刀,血珠滴在地上,竟长出了第一株烬木。
“所以她剜掉他的名字,不是为了忘,是为了让他永远记着这份恨。”墨渊的镇山链突然缠上那块“……文瑾”的木牌,链环收紧,竟从牌身逼出一缕青灰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是个书生的虚影,正抱着头痛苦嘶吼,“被剜掉的名字,会变成施术者的‘心头狱’,施术者活着一日,这名字就被折磨一日;施术者死了,怨气不散,名字就永远困在烬木里,被风沙啃到魂飞魄散。”
吴仙看着那书生虚影在链环中挣扎,突然想起沉名泽里的“赵二郎”。同样是名字消散,赵二郎是被遗忘的无奈,而苏文瑾,却是被恨意钉死的刑罚。他举起念归幡,幡面星纹化作一道柔和的光,轻轻覆在“……文瑾”的木牌上,想试试能否像续“赵二郎”那样,引出些被藏起的念想。
可光刚触到木牌,就被一股极烈的怨气弹开,念归幡剧烈震颤,星纹竟黯淡了几分。吴仙只觉心口一闷,仿佛有把淬了毒的刀,顺着幡面的灵力刺了过来。
“没用的。”墨渊收回镇山链,链环上的冰碴又厚了些,“沉名泽的名字是‘失’,断名坡的名字是‘恨’。失了的能找回来,恨死的……连念想都带着毒。”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指向坡顶,草尖剧烈地抖动,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沙丘最高处,立着一块丈许高的石碑,碑身不是烬木,而是青黑色的玄铁,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上都覆着一层暗红色的朱砂,朱砂下的刻痕深得像是要把字从石碑里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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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破苍穹问天请大家收藏:()破苍穹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是刻名碑。”墨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师父说,这碑是用三千个被剜名者的骨血融的,碑上的名字,都是被整个家族、整个村落‘共弃’的人。不是一个人恨他,是一群人,用共同的恨意,把他的名字钉在碑上,永世不得超生。”
吴仙望着那块刻名碑,念归幡上的星纹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凝神望去,只见碑上最显眼的位置,刻着“谢临渊”三个字,那三个字上的朱砂已经发黑,刻痕里渗出的不是暗红汁液,而是黑得发稠的雾气,雾气在碑顶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对着远方的沉名泽方向,发出无声的嘶吼。
“谢临渊……”吴仙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只觉舌尖发苦,“念归幡说,这名字背后的恨意,不是来自别人,是来自他自己。”
话音刚落,刻名碑突然剧烈震动,碑上的“谢临渊”三个字竟自行碎裂,化作无数黑色的光点,扑向吴仙等人。墨渊的镇山链瞬间化作护盾,挡在众人身前,黑色光点撞在链上,发出凄厉的尖啸,竟慢慢凝成一张张痛苦的脸——都是被谢临渊所害的人。
“是自剜其名。”墨渊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最狠的不是被别人恨,是自己恨自己,用亲手犯下的罪孽,把名字刻进地狱。这种名字,连刻名碑都困不住,会化作怨煞,缠着所有靠近的人。”
吴仙看着那些痛苦的脸在链外嘶吼,突然握紧了念归幡。他想起沉名泽里那些被物件记着的温暖,想起记念藤上那些重新亮起的名字,再看看眼前这些被恨意碾碎的名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沉名泽的名字,要靠念想续。”他望着那块还在震动的刻名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执拗,“那断名坡的名字呢?难道就只能困在恨意里,直到魂飞魄散?”
墨渊看着他,镇山链上的冰碴渐渐融化:“我师父说过,恨到极致,往往藏着没说出口的爱;剜掉名字的刀,当年可能也为这个名字系过红绳。只是这心结太深,连记念藤都绕不开,除非……”
“除非找到那把刀最初的温度。”吴仙接过他的话,念归幡突然向前探出,星纹里飞出一缕极细的光,轻轻触向链外一张最痛苦的脸——那是个老妇人的脸,眉心有颗痣,和念归幡曾映出的、赵二郎的娘有几分像。
“谢临渊……我的儿啊……”
一声极轻的叹息,竟从那老妇人的虚影里钻出来,不是恨,是彻骨的疼。随着这声叹息,刻名碑上“谢临渊”三个字的碎痕里,突然渗出一滴极淡的、几乎透明的水珠,水珠落在沙里,竟长出一株细小的绿芽,芽尖上,顶着个模糊的“渊”字。
阿芷的两生草猛地挺直叶片,草尖的水珠里映出个画面:多年前,一个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在一块木牌上刻下“临渊”二字,刻得极轻,像是怕碰疼了这两个字,她指尖的温度,透过木头,暖得能焐化冰雪。
“是……是爱啊。”阿芷的声音带着哭腔,“再深的恨里,也藏着一点没被烧掉的爱。”
吴仙望着那株顶着“渊”字的绿芽,突然明白了什么。沉名泽的名字是根,断名坡的名字是疤,根断了能续,疤结了,底下的肉却未必死了。那些被刻意剜掉的名字,不是真的成了灰烬,只是被恨的痂盖着,只要找到那点藏在最深处的、没被烧尽的暖意,或许……
风突然变了方向,从断名坡往西南吹,带着玄铁碑的冷和烬木的腥,却也隐隐裹着一丝极淡的、像是从沉名泽飘来的藤叶香。吴仙抬头望向刻名碑,碑上的黑色雾气似乎淡了些,而那株细小的绿芽,正顶着风沙,一点点往上长。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断名坡的结,比沉名泽的根难解百倍,那些藏在恨意里的爱,比被遗忘的念想更烫手。但念归幡的星纹还在亮着,那里面不仅有沉名泽的温润,也开始染上断名坡的炽烈,像要把冰与火,都揉进这面能收尽念想的幡里。
往西南的方向,是沉名泽的记念藤在生长;往断名坡的深处,是刻名碑下的绿芽在挣扎。吴仙握紧念归幡,转身看向墨渊和阿芷,风掀起他的衣袂,带着沙砾的糙,也带着点破冰的韧。
“去看看谢临渊的故事吧。”他道,“既然恨里藏着爱,那这名字,就不该只困在碑上。”
镇山链再次绷直,这次却没再结冰,链环相碰的清响里,竟带着点破冰的脆。两生草的叶片舒展开些,草尖的水珠映出更远处的景象:刻名碑后的沙丘里,埋着半截断裂的玉佩,玉佩上刻着的“临”字,正对着绿芽的方向,像是等了很多年。
风还在吹,带着断名坡的疼,也带着点将要松绑的、微不可闻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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