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冰封崖往北行三日,风里的清润渐渐沉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所有声息。阿芷的两生草蔫头耷脑地垂着,叶片卷成筒状,连最灵的草尖都贴在吴仙手腕上——这草先前在熔金铺能闻出金里的真心,在冰封崖能触到冰里的念想,此刻却连半点动静都无,仿佛周遭的空气都成了捂死声音的棉絮。
“快到寂音塔了。”墨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散了什么,镇山链此刻裹着层薄薄的灰雾,链环相撞时竟发不出半点声响,“三百年前我师父立这塔,用的是‘妄言咒’的反咒——人常说‘言不由衷’,好话藏着刺,狠话裹着糖,说多了,连自己的心都听不清自己的话。这塔就是面镜子,把那些缠成乱麻的声音锁进来,等心定了,能分清真假了,塔铃自会响,声音自会归位。”
转过一道山坳,远处的雪原上果然立着座孤塔。塔身高约十丈,通体是青灰色的石砖,砖缝里嵌着细碎的铜屑,在日光下泛着哑光。最奇的是塔檐,每隔三尺便悬着只青铜铃,铃铛样式古朴,铃舌却是半透明的玉片,可任凭山风怎么刮,那些铃铛都纹丝不动,连丝缕风声都穿不透塔檐,整座塔静得像幅被冻住的画。
“你看塔身。”阿芷突然扯了扯吴仙的衣袖,声音也不自觉放轻,“那些字……像在动。”
吴仙抬眼望去,只见塔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有篆有隶,有草有楷,细看却都是些寻常话语——“我没事”“不怪你”“忘了我”“再也不见”……这些字的笔画边缘泛着极淡的黑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涂抹,有些字的边角已模糊成一团,只剩个大概的轮廓,仿佛随时会被风磨平。
行至塔下,才发现塔门是块巨大的玄铁闸,闸上没有锁,却贴着张泛黄的符纸,符上的朱砂咒纹已褪成淡粉色,隐约能认出是“静言”二字。吴仙伸手轻触符纸,指尖刚碰到纸面,整座塔突然轻轻震颤,塔檐的青铜铃依旧不动,却从塔砖深处传来无数细碎的声响,像有千万人在同时低语,声音又轻又乱,辨不清字句。
“是被锁的心音。”墨渊的镇山链突然绷紧,链环上的灰雾散去些,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色,“正常时候,这些声音该慢慢沉淀,真的沉底,假的浮面,可现在……它们缠在一处,像被人揉成了乱麻。”
吴仙的念归幡此刻也有了动静,幡面星纹不再流转,而是凝成一片灰蒙蒙的光,光里映出些模糊的影子:有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正给孩子擦伤口,嘴里说着“不疼不疼”,手却在发抖;有个青衫书生,对着转身离去的姑娘喊“再也不想见你”,转身时却攥碎了手里的玉佩;还有个披甲的将军,对着残兵说“此战必赢”,盔甲下的手却死死按着流血的小腹……
“这些话,都裹着两层意思。”吴仙指尖拂过幡面,星纹里的影子突然清晰了些,妇人的颤抖里浮出“心疼”,书生的碎玉里浮出“不舍”,将军的按腹动作里浮出“怕”,“妄言咒本是要让真心浮上来,可现在,浮上来的却是这些被藏住的情绪,像被什么东西逼着,只能在暗处打转。”
他正说着,玄铁闸上的符纸突然“嘶”地裂开道缝,从缝里涌出股带着铁锈味的寒气,寒气里裹着个极冷的声音,像是用冰碴子磨出来的:“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记那么清干什么?”
话音落时,塔身上那些“我没事”“不怪你”的字迹突然亮起黑气,笔画变得狰狞,像是要从砖上跳下来。阿芷的两生草猛地挺直,叶片上渗出细密的水珠,水珠里映出只指甲盖大的虫豸,虫身是半透明的白,嘴里却嚼着丝缕黑色的气,那气散开来,竟化作“算了”“别想了”的字迹。
“是‘迷声虫’!”墨渊的声音沉了下去,镇山链突然化作数道锁链,缠向塔砖缝隙,“三百年前我师父封塔时,说这塔里有虫,专吃‘真心的尾音’——比如‘不疼’后面藏的‘疼’,‘不想见’后面藏的‘想’,这些尾音被吃了,剩下的话就成了没根的浮萍,飘着飘着就成了假的。”
吴仙看向阿芷水珠里的虫豸,只见那虫嚼完黑气,又钻进塔砖的字迹里,原本还带着点暖意的“等你”二字,瞬间褪成死灰,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念归幡的星纹此刻突然剧烈闪烁,幡面映出幅更清晰的画面:二十年前,有个穿红裙的姑娘在塔下烧信,信上写着“我不等了”,烧到一半却用手去抓灰烬,指尖被烫出泡也不松,嘴里反复念着“他会来的”,那些没说出口的“等”字,像水汽般飘向塔身,被刚钻出砖缝的迷声虫一口吞下。
“原来铃铛不响,是因为真心的尾音被吃光了。”吴仙握紧念归幡,幡面星纹突然聚成一道光柱,直冲塔顶,“没有尾音的话,再真也成了半截子,塔铃认不出,自然不会响。”
光柱撞在塔檐的青铜铃上,玉质的铃舌突然轻轻颤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叮”,像冰棱落地。这一声响虽轻,却像道惊雷炸进塔砖深处,那些缠成乱麻的低语突然炸开,化作无数清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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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破苍穹问天请大家收藏:()破苍穹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不疼”的后面,紧跟着妇人哽咽的“娘心疼死了”;
“再也不见”的后面,浮着书生带哭腔的“求你别走”;
“必赢”的后面,藏着将军对残兵的“若败了,你们先走”;
还有那红裙姑娘的“我不等了”,尾音拖得极长,绕成个圈,里面裹着无数个“等”。
这些被藏住的真心尾音,在光柱里泛着暖金色的光,像无数被找回的碎片。塔身上的字迹也开始变化,“我没事”的笔画里渗出淡红,像藏着的委屈;“不怪你”的边缘泛起柔光,像没说出口的原谅;最明显的是“忘了我”三个字,黑气褪去后,底下竟刻着行极小的字:“其实我怕你忘了”。
“它们在挣!”阿芷惊喜地指着两生草,草叶上的水珠里,迷声虫正发出尖细的嘶鸣,被暖金色的尾音光片烫得四处乱窜,“真心的尾音烧得它们疼!”
墨渊的镇山链此刻也发起力来,链环上的流云纹化作火焰,顺着塔砖缝隙钻进去,将那些躲在深处的迷声虫逼了出来。虫豸一接触到空气,便被念归幡的星光烧成白灰,化作点点光尘,落在塔身上,那些模糊的字迹顿时清晰了几分。
吴仙抬头望向塔顶,只见最高处的青铜铃玉舌颤动得越来越急,却始终发不出完整的声响。他凝神感应,念归幡的星纹里突然映出塔心的景象:那里有块半尺见方的白玉,玉上刻着“真言”二字,此刻却被层厚厚的黑垢裹着,黑垢里爬满了细小的迷声虫,正是它们吸走了所有尾音的暖意。
“是‘真言石’。”墨渊道,“我师父说这石是塔的根,真心的尾音都该落在石上,聚得多了,石会发光,塔铃自然成串地响。”
吴仙不再犹豫,将念归幡抛向空中。幡面星纹暴涨,化作一张巨大的光网,网住那些暖金色的尾音碎片,轻轻往塔心拢去。光网触到黑垢的刹那,无数迷声虫从垢里钻出,却被尾音碎片烫得瞬间消融。随着黑垢一点点褪去,真言石上的“真言”二字渐渐透出温润的白光,石面开始渗出细密的水珠,水珠里映出无数张释然的脸——
是那妇人抱着孩子说“娘刚才骗你了,是有点疼”;
是那书生追上姑娘说“我刚才说的是假的,别走”;
是那将军对残兵说“我怕护不住你们”;
是那红裙姑娘对着塔身喊“我等,我一直等”。
这些声音汇在一起,撞向塔顶的青铜铃。这一次,玉舌不再犹豫,“叮铃——叮铃——”的声响连绵不绝,像春雨落在青瓦上,清越又温暖。塔身上的字迹在铃声里轻轻浮动,那些“我没事”“不怪你”都染上了暖意,仿佛终于能坦然承认自己藏着的真心。
念归幡缓缓落下,幡面上又多了颗星辰,星纹里淌着清越的铃音,混着无数真心的尾音,听着竟让人眼眶发烫。阿芷的两生草此刻舒展开叶片,草尖朝着东北方轻轻摇晃,那里的气息带着点咸涩,像有片望不到边的水,水里沉着些发光的东西。
“草说那边有水,水底下有好多‘名字’。”阿芷指着东北方,“那些名字泡在水里,有的亮,有的暗,像被人喊过,又像被人忘了。”
墨渊望向东北方,镇山链上的火焰渐渐敛去,重新覆上一层湿润的水汽:“是沉名泽。三百年前我师父在那儿投过‘记名录’,说人这一辈子,被人记着的名字才是活的,被忘了的,就会沉进泽底,慢慢化在水里。可这阵子……”他顿了顿,链环轻轻碰撞,发出带着水汽的闷响,“听说泽里的名字越来越暗,连最该被记着的,都快要看不清了。”
吴仙握着念归幡,听着身后寂音塔渐渐远去的铃声,那铃声里裹着的真心尾音,像无数人终于敢对自己说句实话。他知道,沉名泽的名字里,定也藏着无数被记与被忘的故事,而念归幡映过的熔金之暖、冰融之清、铃音之真,终会照亮那些沉在水底的名字,让每个被记着的,都能在时光里发出自己的光。
风往东北吹,带着塔铃的清响,也带着水汽的咸涩,像在为那些即将被打捞的名字,哼一首温柔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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