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陶窑镇时,龙窑的暖意还沾在衣袂上。阿芷的两生草朝着西南方摆,草叶上沾着的陶土碎末被风一吹,竟化作缕缕银丝,缠缠绕绕地织成半片细锦,飘在半空,映着日头泛出柔和的光。空气里的陶土腥气渐渐淡了,漫来的是桑叶的清嫩与染料的醇,像有人刚从染缸里捞出浸透的丝线,正待绷在织机上,一牵一引都是绵密的牵挂。
行至第四日,望见一片被桑林环抱的庄子。白墙黛瓦隐在绿海里,家家户户的院里都架着织机,机杼声“咔嗒”不停,像无数根线在时间里穿梭。墙头、树上挂满了晾晒的锦缎,红的像燃着的烛,蓝的像浸着的海,最奇的是些绣着人像的锦,远远望去,人像竟像在动——梳着髻的妇人正低头纳鞋,背着篓的少年正往家跑,眉眼、神态活灵活现,仿佛一唤就能从锦里走出来。
“这便是织锦庄了?”阿芷伸手接住一缕飘来的银丝,指尖触到丝上的纹路,竟微微发痒——那纹路是细密的针脚,每一针都裹着点温热,像有人把心跳绣进了线里。
一个穿月白短衫的女子正坐在院门口,手里的绣绷上绷着块素锦,银线在她指间翻飞,慢慢绣出半只鹊鸟的翅膀。听见动静,她抬头笑了,眼里映着锦缎的光:“客官是来寻牵念锦的?咱庄的锦用的是后山的缠梦丝,染的是晨露调的花汁,织进锦里的念想能活——把远行的人绣在锦上,夜里点灯看,他的影子会在墙上晃,像还在跟前;把故去的亲人织进锦缎,摸一摸,能觉出他掌心的温度,就像还牵着你的手。”
她说着,往廊下的竹筐指了指。筐里堆着些褪色的锦缎,有的褪成了惨白,有的只剩些模糊的线头,最显眼的是块半旧的被面,上面本该绣着一对鸳鸯,如今只剩两团灰影,影里渗着些水痕,摸上去黏糊糊的,像被雨水泡过的旧布。“怪得很,这阵子织好的锦总在夜里褪色。前日里,周婆婆给战死的儿子织了块‘归乡锦’,锦上绣着儿子穿军装的模样,后半夜就听见院里‘滴答’响,出去一看,锦缎上的颜色顺着水痕往下淌,儿子的脸褪成了白纸,周婆婆抱着锦哭到天亮,说‘连模样都留不住了’。”
张木匠捡起块褪色的锦角,是块绣着虎头鞋的童锦,边角还留着点残红。他把锦角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拧成个结:“这锦里的念想咋跟化了似的?摸上去软塌塌的,像晒化了的糖,留不住形。”
吴仙拾起一块长些的锦片,是块男子的衣料,上面本该绣着“平安”二字,如今只剩淡淡的印痕。他指尖凝起灵力探进去,触到的不是丝线的韧,而是一片濡湿的散——像有人把锦里藏着的模样、温度生生溶成了水,顺着纹路淌走了,只留下些虚浮的线,风一吹就散。
“不是普通的褪色,”吴仙将锦片凑近念归幡,幡面的星纹泛起水纹似的波动,“是念想被溶掉了,锦没了骨,自然留不住色。”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缠上那锦片,草叶瞬间染上斑斓的色,从线缝里抽出一缕淡紫色的烟。烟里浮着个模糊的影子:是个老妇人坐在织机前,银线在她膝头堆成小山,她对着锦缎念叨“囡囡最爱穿我绣的紫花裙,这朵得绣得艳些”,针脚里还沾着点没抖落的桂花。“草说,这烟里有花的香,”阿芷轻声道,“是被溶碎的念想,还没渗进土里呢。”
庄西头传来织机的“咔嗒”声,众人循声走去,见一间最大的织坊里,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对着一架织机叹气。织机上绷着块未完成的锦,上面绣着半座石桥,桥边的人影已经开始褪色,像被水洇过。“是守锦的苏婆婆,”月白衫女子跟过来说,“咱庄的缠梦丝是她带人采的,染汁是她调的,三百年前流云宗的仙师还教过她‘锁色诀’呢。”
苏婆婆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丝线,叹了口气:“仙师说,缠梦丝是月光纺的线,花汁是念想酿的色,织锦得‘密而不滞’,才能把念想锁在线里。可这阵子,染缸里总钻进来些‘褪念水’,专溶锦里的‘活气’——绣着夫妻对拜的锦,水一浸,新郎新娘的脸就花了;织着祖孙嬉闹的缎,水一泡,笑声就淡了,到最后连是谁绣的都记不清。”
她指着墙角一块褪成素白的锦,锦边还留着点金线:“这是陈掌柜给亡妻织的‘忆容锦’,他说妻子生前最爱穿金绣的衣裳,织的时候,金线里混着他的血,说‘血线缠,念想不烂’。可昨夜染缸渗水,锦上的金绣全溶了,陈掌柜抱着素锦,坐在织机旁,一夜没合眼。”
墨渊忽然按住镇山链,链环上的流云纹“嗡”地亮起,链身泛出温润的光。他走到织坊角落的缠梦丝堆前,抓起一把银丝,丝在掌心里轻轻颤动,竟慢慢显出些纹路——与镇山链内侧的刻痕分毫不差。“是师父的印记!”他又惊又喜,“三百年前,他说缠梦丝能‘缠念’,把飘在风里的模样、声音缠在线里,织进锦里,就再也溶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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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破苍穹问天请大家收藏:()破苍穹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话音刚落,织机上那半座石桥的锦突然“滋啦”裂开道缝,无数水痕从缝里渗出来,聚成一只半透明的水兽,张口就往吴仙这边扑。水里裹着无数细碎的影:有模糊的笑脸,有飘远的声音,还有些没绣完的针脚,看得人心头发空。
“是水灵!”吴仙祭出念归幡,幡面的星纹猛地展开,像块巨大的锦缎兜住水兽。星纹里浮出无数画面:有新嫁娘对着锦被笑,说“这鸳鸯绣得像活的,往后日子定能热热闹闹”;有老母亲摸着儿子的衣锦哭,说“线里掺了我的头发,穿在身上,就像娘还牵着你”;还有苏婆婆年轻时,跟着仙师采缠梦丝,月光落在丝上,像撒了把碎银,仙师说“丝缠梦,念缠心,心不冷,丝不腐”。
“你看,”吴仙指着星纹里的画面,对水兽道,“锦里的念想是柔,可这柔是韧——是临行前缝在衣襟的线,是久别后绣在帕上的花,是刻在骨子里的牵挂,织进锦里就成了结。你溶了它,不是让念想自由了,是把人心的结给拆了。”
张木匠掏出暖玉,往染缸里一放,暖玉的温气顺着缸水漫开,那些褪色的锦缎忽然泛起光,水痕慢慢缩回线里,锦上的颜色也一点点归位,红的更艳,蓝的更沉。“俺媳妇给俺绣过个荷包,”他往暖玉里注着灵力,声音有点涩,“荷包边角磨破了,线都松了,可俺总揣在怀里,摸着那松了的线头,就像摸着她的手。念想哪怕褪了色,底子里的牵挂也磨不掉啊!”
黑袍修士的青火落在那堆褪色的锦缎上,青火与锦上的水痕缠在一处,竟催出些闪亮的丝线,线里裹着被溶掉的念想——有新生命的啼哭,有老友重逢的笑,还有雨打窗棂时,织机“咔嗒”的伴读声。“褪念水本是缠梦丝的灵韵,”他难得多说了句,“该护着念想结网,不是把网泡烂。”
苏婆婆忽然往怀里掏,摸出个木匣,打开是半块褪色的旧锦,上面绣着半朵山茶,针脚已经松了。“这是三百年前仙师留下的,”她抹了把泪,泪滴在锦上,竟晕开点淡红,“仙师说,‘锦会旧,丝会松,可念想的结系在心里,水浸不烂’。我咋就忘了呢!”
水兽的轮廓渐渐淡了,水痕化作无数光点,钻进那些褪色的锦缎里。缠梦丝的光亮起来,褪色的纹路慢慢复色,绣着的人像重新清晰,藏在线里的声音也回来了——锦被里传出夫妻的笑,衣锦里飘着母亲的絮语。
苏婆婆重新坐在织机前,银线在她指间活了似的,往那半座石桥的锦上绣人。绣的是个背着行囊的少年,眉眼弯弯,像在说“我回来了”。“是王家的小远,在外求学三年,他娘要块‘归乡锦’,等他进门就挂在堂屋,”苏婆婆笑着说,指尖在线头打了个结,“这下好了,结打得牢,任啥水也溶不掉。”
吴仙的念归幡上,又一颗星辰亮起,星纹里淌着锦色的光,光里裹着无数锦缎、丝线的影子。阿芷的两生草朝着西北方摆,那里的气息沉凝,带着金属的冷,还混着炉火的烈。
“往西北走,是熔金铺。”苏婆婆织着锦,头也不抬,“铺里的人会铸‘记心金’,金器里能刻进誓言,金饰上能留着体温,只是最近,铸好的金总在夜里锈了,刻的誓言、留的体温都没了,像被谁磨了似的。”
墨渊望着西北方,镇山链轻轻颤:“熔金铺的记心金,是三百年前我师父用流云宗的‘念火’熔的金,说金石能记重诺,铸在器里,就像把心掏出来炼过,硬得很。”
吴仙握紧念归幡,幡面的星光与锦色融在一处,在织机旁的地上印出一行字:“念想如锦,繁时见情,简时见真。”他迈步走出织坊,听见庄里的织机又响起来,机杼“咔嗒”的声里,藏着无数人绵密的牵挂。
“下一站,去看看那些铸在金里的念想吧,”吴仙回头道,“毕竟,能让金石不腐的,从来不是火,是刻在骨子里的承诺。”
织坊里,苏婆婆正把那半块旧锦缝在新织的锦缎上,用缠梦丝细细缀合。丝线收紧时,锦缎上竟浮出三百年前的画面:流云宗的仙师站在桑林里,对年轻的苏婆婆说:“锦会旧,丝会断,可人心织的念想,能让锦永远鲜艳,让丝永远牵念。”
织机的“咔嗒”声里,混着染缸搅动的“哗啦”响,像无数人在说:“织吧,绣吧,把心里的牵挂,都织进锦里、绣在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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