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折纸镇时,纸鹤振翅的轻响还在风里荡。阿芷的两生草朝着南方倾,草叶上沾着的纸浆痕迹被日头晒得发脆,碰一碰,竟簌簌落下些金粉似的碎末——那是牵丝藤浆里的灵气,混着没说出口的牵挂,凝在草叶上发亮。
走了五日,远远望见一片赭红色的山坳。镇子卧在山根下,烟囱林立,白日里烟柱笔直地戳进云里,到了黄昏,烟就散了,混着窑火的暖香漫过来,像有人把陈年的回忆煮在了陶土里,一呼一吸都是沉厚的暖。
村口的晒场上,摆满了各式陶坯。有粗陶的瓮,口沿上留着指腹的压痕;有细瓷的瓶,瓶身上刻着缠枝纹,纹里还藏着小字;最惹眼的是些陶俑,眉眼依稀是镇上人的模样,有的背着柴,有的牵着牛,俑底都刻着个“忆”字。
“这便是陶窑镇了?”墨渊摸了摸一尊陶俑的脸,指尖沾了点湿泥,凑到鼻尖闻了闻,“这陶土味儿里,咋裹着点桂花糕的甜?像……像三百年前我师父带的茶点香。”
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老汉正蹲在陶轮旁,手里的泥坯转得匀,见他们来,停了轮盘,用沾着泥的手抹了把汗:“客官是远来的吧?咱镇的寄魂陶,用的是后山的‘忆土’,窑火里混着老槐的枯枝,烧出来的陶能存念想——把爹娘的声音刻进陶瓮,夜里倒点清水,就能听见他们唠嗑;把娃儿的笑模样捏成陶俑,摆在家里,就像娃总在跟前晃。”
他说着,往场边的草棚努了努嘴。棚里堆着些碎陶片,有的裂成了蛛网,有的碎成了齑粉,陶片断口处泛着白霜似的气,摸上去凉飕飕的,像揣了块浸在井里的石头。“邪门得很,这阵子烧好的陶总在夜里裂。前日里,赵婶子刚烧好她当家的陶俑,想留着念想,后半夜就听见‘哐当’一声,陶俑碎了,碎片里飘出股冷风,把赵婶子攒了半辈子的绣活都吹得泛黄。”
张木匠捡起块半大的陶片,是个陶瓮的底,底上还留着半行字:“冬夜冷……”他指腹摩挲着字迹,眉头皱了:“这陶里的念想,咋跟跑了似的?摸上去空落落的,像揣了个漏风的布袋。”
吴仙拾起一块带耳的陶片,是个陶瓶的残耳,耳上刻着朵半开的梅。他指尖凝起灵力探进去,触到的不是陶土的实,而是一片虚浮的空——像有人把陶里藏着的声音、模样生生抽走了,只留下个空壳子,风一吹就散。
“不是普通的裂,”吴仙将陶片凑近念归幡,幡面的星纹忽明忽暗,“是念想被吹散了,陶没了魂,自然撑不住。”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缠上那陶片,草叶瞬间变得深绿,从裂口里抽出一缕灰蓝色的烟。烟里浮着个模糊的影子:是个梳辫子的姑娘,蹲在陶窑边,对着刚出窑的陶瓶笑,手里还捏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嘴里念叨着“等哥回来,就用这瓶给他装新茶”。“草说,这烟里有桂花的香,”阿芷轻声道,“是被吹碎的念想,还没飘远呢。”
镇东头传来窑火的噼啪声,众人循声走去,见一座最大的龙窑前,个独眼的老窑工正对着一窑新出的陶唉声叹气。陶瓮、陶瓶、陶俑摆了一地,个个都带着细缝,缝里渗着白气,碰一碰,就晃悠着要碎。“是守窑的秦伯,”蓝围裙老汉跟过来说,“咱镇的忆土是他带人挖的,窑火也是他掌的,三百年前流云宗的仙师还教过他调窑火呢。”
秦伯听见动静,转过身,独眼里的光昏沉沉的:“仙师说,忆土是山的魂,老槐枝是地的忆,窑火得烧得‘温而不烈’,才能把念想钉在陶里。可这阵子,窑里总钻进来些‘散忆风’,专吹陶里的‘活气’——存着夫妻拌嘴的陶瓮,风一吹,就只剩个空响;刻着祖孙嬉闹的陶俑,风一过,眉眼就淡了,到最后连是谁都认不出。”
他指着地上一尊裂了缝的陶俑,俑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脸已经模糊了:“这是李叔家的囡囡,去年没的。李叔捏这俑时,眼泪掉在陶土上,捏一下哭一声,说‘囡囡笑起来,眼角有个痣’。可昨夜风一过,俑脸上的痣就没了,李叔抱着碎陶片,坐在窑边哭了半宿。”
墨渊忽然按住腰间的镇山链,链环上的流云纹“嗡”地亮起,链身烫得灼手。他走到龙窑旁的土堆前,抓起一把忆土,土在掌心里发烫,竟慢慢显出些纹路——与镇山链内侧的刻痕一模一样。“是师父的印记!”他又惊又喜,“三百年前,他说忆土能‘锁念’,把飘在风里的念想捏进陶里,烧结实了,就再也散不了。”
话音刚落,地上那尊小姑娘陶俑突然“咔嚓”裂得更碎,无数白气从缝里涌出来,聚成一只半透明的风兽,张口就往吴仙这边扑。风里裹着无数细碎的声儿:有叹息,有啜泣,还有些没说完的半截话,听得人心头发空。
“是风灵!”吴仙祭出念归幡,幡面的星纹猛地张开,像张网似的兜住风兽。星纹里浮出无数画面:有妇人对着陶瓮说话,说“他爹,今日卖了陶罐,给你扯了块新布”;有老汉摸着陶俑笑,说“孙儿,你看爷爷捏的你,像不像?”;还有秦伯年轻时,跟着仙师守窑,窑火里扔了把新采的桂花,烧出来的陶瓶,倒空水都能闻见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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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破苍穹问天请大家收藏:()破苍穹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你看,”吴仙指着星纹里的画面,对风兽道,“陶里的念想是沉,可这沉是实——是灶台上温着的粥,是门后挂着的鞋,是刻在骨子里的记挂,落进陶里就成了根。你吹散了它,不是让念想自由了,是把人心的根给拔了。”
张木匠掏出暖玉,往忆土堆上一按,暖玉的温气顺着泥土渗下去,那些带缝的陶坯忽然不晃了,白气慢慢缩回缝里,陶土的颜色也深了些,透着点润。“俺娘走前,给俺留了个粗陶碗,”他往暖玉里注着灵力,声音有点哑,“碗边缺了个口,俺总用它盛饭,摸着那缺口,就像摸着娘的手。念想哪怕带着疤,也是个靠得住的念想啊!”
黑袍修士的青火落在一堆碎陶片上,青火与陶片上的白气缠在一处,竟催出些细密的光丝,丝里裹着被吹散的念想——有老两口的拌嘴声,有孩童数星星的奶音,还有雨打窑顶的咚咚声。“散忆风本是忆土的灵韵,”他难得多说了句,“该护着念想生根,不是把根吹断。”
秦伯忽然往怀里掏,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半块黑陶片,边缘被摩挲得发亮,片上刻着个“守”字。“这是三百年前仙师留下的,”他独眼里滚出泪来,滴在陶片上,“仙师说,‘陶会裂,土会干,可念想的根扎在心里,风刮不散’。我咋就忘了呢!”
风兽的轮廓渐渐淡了,白气化作无数光点,钻进那些带缝的陶坯里。忆土的颜色亮起来,裂缝慢慢弥合,陶瓮里隐约传出些细碎的说话声,陶俑的眉眼也重新清晰,眼角的痣、嘴角的笑,都回来了。
秦伯往窑里添了把老槐枝,窑火“轰”地旺了,映得他独眼发亮。新的陶坯转上陶轮,忆土在他手里活了似的,捏出个背着书包的小陶俑,俑脸上刻着颗小虎牙。“是陈家的小柱子,去城里念书了,他娘要个俑,想娃了就摸一摸。”秦伯笑着说,指腹在虎牙上轻轻按了按,“这下好了,烧出来,保管跟小柱子一个样。”
吴仙的念归幡上,又一颗星辰亮起,星纹里淌着陶色的光,光里裹着无数陶瓮、陶俑的影子。阿芷的两生草朝着西南方弯,那里的气息软绵,带着丝线的滑,还混着染料的香。
“往西南走,是织锦庄。”秦伯往窑里添着柴,头也不抬,“庄里的人会织‘牵念锦’,丝线里能织进模样,锦缎上能绣出声音,只是最近,织好的锦总在夜里褪了色,绣的模样、藏的声音都没了,像被谁洗了似的。”
墨渊望着西南方,镇山链轻轻颤:“织锦庄的牵念锦,是三百年前我师父用流云宗的‘缠梦丝’纺的线,说丝线能缠住行将散的念想,织在锦里,就像把回忆披在了身上,暖得很。”
吴仙握紧念归幡,幡面的星光与陶色融在一处,在陶轮旁的泥地上印出一行字:“念想如陶,碎时见真,圆时见暖。”他迈步走出晒场,听见镇里的陶轮又转起来,陶土转动的“呜呜”声里,藏着无数人沉甸甸的盼头。
“下一站,去看看那些织在锦里的念想吧,”吴仙回头道,“毕竟,能让锦缎不褪色的,从来不是染料,是刻在骨子里的记挂。”
龙窑边,秦伯正把那半块黑陶片嵌进新烧的陶瓮壁上,用忆土细细抹匀。陶土干了时,瓮身上竟浮出三百年前的画面:流云宗的仙师站在窑口,对年轻的秦伯说:“陶会凉,土会硬,可人心焐的念想,能让陶永远温热,让土永远鲜活。”
窑火的噼啪声里,混着陶轮转动的“呜呜”响,像无数人在说:“捏吧,烧吧,把心里的记挂,都捏进陶里、烧进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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