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从天上落下来的东西,很少有是热的。
血是热的。
可血落在雨里,很快也就冷了。
胖掌柜觉得自己的血,已经冷了。
他在这间叫平安却从来不平安的客栈里,迎来送往了三十年。
他见过杀人的,也见过被杀的。
见过亡命徒,也见过催命官。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雨那么大,那么密,仿佛要将天地都缝起来。
端坐于白色骏马之上的少年将军,头顶着一把伞。
雨,仿佛都在躲着他。
人,又怎敢不躲?
石敬瑭。
这个名字,就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烫在所有人心上。
飞沐的手在抖。
在无常寺西宫,有一本所有无常使都要牢记的一本书。
榜上有名之人,皆是鬼神。
《无常榜》
甲等,三十无常使可敌。
乙等,二十无常使可敌。
那是刺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站在空旷的,泥泞的院子里,看着那一片黑色的铁甲汇成的潮水,看着那一杆杆如死亡森林般的长枪,进行一场没有半分胜算,面对面的搏杀。
石敬瑭的评级,是丙等上。
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杜重威,是丙等下。
十名无常使可敌。
杜重威没有理会那颗在泥水里滚了几圈,沾满了草屑与污泥的人头。
他那双像火一样的眼睛,依旧落在飞沐的脸上。
他手中的那柄四十斤重的长刀,插在地上,刀柄在雨中,像一尊沉默的墓碑。
“阁下,是已经吓死了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
飞沐只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要将血液都冻成冰碴的冷。
杀手不怕死。
怕死的杀手,根本活不到能让手发抖的年纪。
他只是觉得,这个局太冷了。
冷得不像是人间。
杜重威忽然笑了。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用竹子做的小筒。
筒身用朱砂画着一只浴火的麒麟,狰狞而妖异。
他随手一抛,那竹筒便落在了飞沐的脚下,溅起一小圈泥水。
“阁下如果还能用眼睛的话,瞧一瞧,这可是你的东西?”
飞沐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那是他特制的信弹。
他交给了另一位无常使。
现在,它却出现在了这里。
出现在了杜重威的手里。
这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意味着,他所有的后路,所有的接应,所有的希望。
都在他动念之前,就已被人连根拔起。
斩得干干净净。
雨更大了。
像是天也塌了下来。
就在这时。
一阵比雨声更急,比心跳更密的马蹄声,像催命的鼓点,从雨幕的另一头席卷而来。
又是一支骑兵。
为首的,同样是一个少年。
他没有石敬瑭那般神骏的白马,也没有那身滴雨不沾的白袍。
他骑着最寻常的黑马,浑身湿得像一柄刚从冰冷的河水里捞出来的刀。
他手里,提着两样东西。
两颗头颅。
两颗女人的头颅。
她们的头发很长,在雨里纠缠在一起,像两团漆黑的水草。
少年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单膝跪在石敬瑭的马前,将那两颗头颅随意地扔在地上,就像扔掉两个不值钱的酒囊。
那张脸。
飞沐同样熟悉。
大唐武将刘知远。
丙等上。
“将军。”
他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子野火燎原般的悍勇。
“截杀了四个,就这两个娘们的脸还算周正,便带回来给将军下酒。”
曹观起的心,也跟着那两颗头颅一起,沉进了泥水里。
他们甚至还没有遇到那个阴影之中的铁鹞。
第二支队伍。
那支由狱水幽带领,负责截杀李继岌的七人小队。就已成了别人马蹄下的亡魂。
他分辨不出那两个女人是谁。
会不会有沈寄欢。
他有些担心地看向楼上赵九的方向。
现在,他只觉得满嘴苦涩。
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死局。
他们不是来杀人的。
他们是来送死的。
楼上的赵九没有动。
他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楼下。
落在那个叫赵十三的少年身上。
他的四弟。
赵十三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张扬与匪气。
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崇拜。
一种最底层的兵卒,看着自己心目中不败战神时,才会有最纯粹的,最炙热的,足以将自己都燃烧殆尽的崇拜。
他的眼睛里,只有石敬瑭。
他的世界里,也只有石敬瑭。
这一刻,赵九忽然懂了。
他和赵十三之间,隔着的,不是这几步路的楼梯。
而是一座山。
一座,名叫石敬瑭的山。
他过不去。
赵十三,也下不来。
他那颗悬着的心,却始终放不下来。
四弟的命有了。
可他这一趟的路途,该有多么凶险?
沈寄欢……
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
不知为何。
客栈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雨声。
石敬瑭没有去看那三颗人头。
死人,是不会让他感兴趣的。
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
“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他像是有些不耐烦了。
杜重威躬身:“回将军,快了。”
“嗯。”
石敬瑭点了点头,目光终于从天上移开,像是才想起眼前还有一群活人。
他那双睥睨众生的眸子,缓缓地,从飞沐的脸上,移到了那十八个早已站起身,将刀握得死紧的捧日军士卒身上。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赵十三的脸上。
“你,是他们的头儿?”
他问道。
赵十三的身子,猛地一挺,像一杆标枪。
“回将军!卑职捧日军小令,赵十三!”
“哦。”
石敬瑭像是失了兴致,摆了摆手:“没意思。”
他转头,看向杜重威。
“重威。”
“卑职在。”
“你方才说,谁是刀俎,谁是鱼肉?”
石敬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好奇。
杜重威的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他提起那柄插在泥地里的长刀,遥遥地,指向了飞沐。
“将军,我觉得……”
“他像鱼肉。”
“可我又觉得……”
杜重威的刀锋,又转向了赵十三和他身后的那十七个同袍。
“他们……也像鱼肉。”
他的声音,像两块冰,在这漫天风雨里,轻轻一撞。
“这就难办了。”
石敬瑭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这儿的刀,只有一把。”
“鱼肉,却太多了些。”
跪下了。
所有人都跪下了。
没有人敢出一口气。
赵十三仰起头。
他不懂,为什么石大将军会说出这句话。
可只是一瞬间,他便懂了。
唐字大旗,已不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代表着这十八个人的命运。
“石大将军,卑职一行。”
赵十三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去关外找李将军。”
李将军只有一个人。
李嗣源。
他的岳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