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我当矿工的那些日子
文/树木开花
第一次下井时,老矿工告诉我:“在井下,千万别回头。”
我遵守了三年,直到那次塌方。
身后传来女人的哭声,我下意识回头——
她苍白的脸贴在岩壁上,轻声说:“终于有人看我了。”
第二天救援队挖通巷道,发现我独自躺在废墟里。
他们问我怎么活下来的。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的舌头,被她收走了。
一
一九九八年,七月,我刚满二十。
火车吭哧吭哧,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铁兽,把我从熟悉的、有着明亮阳光和湿润空气的家乡,一路拖拽到这个叫做“黑山”的煤矿。车窗外的景色,从绿意葱茏,逐渐过渡到一片灰黄,最后,是望不到边的、被煤尘覆盖的秃岭和低矮棚户。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混合着硫磺和煤渣的味道,吸进肺里,带着点辛辣。
来接站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姓王,矿上的小组长,大家都叫他老王。他开着一辆漆皮剥落得厉害的破吉普,把我连同我那塞着几件旧衣服的铺盖卷,一起拉到了矿区宿舍。那是一片红砖砌成的平房,墙皮被岁月和煤灰染成了同一种暗沉的颜色。院子里,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围着水龙头冲洗,黑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脊梁淌下来,在地上汇成一道道小溪。
“新来的?”其中一个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
我点点头,有些局促。
“娃子细皮嫩肉的,下井吃得了那苦?”他咧嘴笑,旁边的人也跟着哄笑。
老王摆摆手,“行了,别吓着后生。”他转对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歇一晚,明天跟我下井看看。”
那一晚,我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鼾声和梦呓,翻来覆去。井下的世界是什么样?我在心里既害怕,又带着一丝模糊的憧憬。毕竟,来这里,是为了挣一份活命钱,给家里减轻负担。迷迷糊糊睡去,梦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老王叫醒。领了矿灯、自救器、沉重的胶靴和那顶黄色的安全帽。帽檐压得很低,灯头冰凉地贴在额前。跟着沉默的人群走向井口。那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入口,仿佛巨兽张开的嘴,卷扬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牵引着罐笼,上上下下,吞噬着,又吐出来。
站在罐笼里,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铁栅栏。铃声尖锐地响起,然后便是猛地一沉,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光线迅速被抽离,只有头顶那一小方光亮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个可怜的、颤抖的光点,彻底消失。彻底的黑暗笼罩下来,潮湿、阴冷的风从栅栏缝隙里灌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从未闻过的气味,像是铁锈、霉斑和某种生物腐烂混合在一起。
罐笼最终哐当一声顿住,到了底。眼前是一条延伸向无尽黑暗的巷道,全靠两排昏黄的防爆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明。空气粘稠,呼吸都带着重量。顶板很低,不时有冰冷的水滴砸落在安全帽上,发出“嗒”的轻响。脚下的路泥泞不堪。
二
老王走在我前面,他的矿灯的光柱在黑暗中稳定地移动着,切割着浓墨般的黑暗。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敦实,给人一种莫名的心安。走了一段,他慢下脚步,等我跟上去,和我并排。
“后生,”他的声音在巷道里显得有些空旷,带着回音,“头一回下井,怕不怕?”
我老实地点点头,尽管黑暗中他未必看得清。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气息从鼻腔里喷出。“怕,是正常的。是人,没有不怕这地底下的。”他顿了顿,脚步踩在积水的煤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记住一条,别的先不说,这一条你给我刻在脑壳里。”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
“在井下,无论听到什么动静,身后有什么响动,或者谁叫你,”他侧过头,矿灯的光掠过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千万别回头。记住了,千万,别回头。”
我的心猛地一紧。“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像砸在煤块上的镐头,“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井下有井下的‘讲究’。回头,容易灭了肩头上的‘灯’。”
我知道他指的不仅是矿灯。家乡老人也说过,人肩头有阳火,回头则气弱,灯易灭。在这地底深处,这种说法更添了几分阴森的实感。
“看到了啥,听到了啥,只当没有。”他补充道,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往前走,别搭理,就对了。”
我用力地点头,把这句话死死攥在手心里,像攥着一道护身符。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在这地底深处,开始了矿工的生活。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轨迹:凌晨起床,领取装备,乘坐那令人失重的罐笼沉入地心,然后在昏暗、潮湿、充满煤尘的巷道里,操作着风镐、铁锹,把乌黑的煤炭从岩壁上剥离下来,装上车皮。汗水混着煤灰,在身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结成了硬壳。只有升井后,用冰凉的水狠狠冲刷,才能勉强恢复一点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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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老王是我的师傅。他话不多,但经验丰富,能从顶板岩石的纹理判断出危险,能从空气的味道里嗅出不寻常。他教我怎么打支柱,怎么辨别瓦斯的气息,怎么在漫长的巷道里保存体力。我跟着他,慢慢熟悉了这地下的世界,习惯了它的黑暗和压抑,但也从未忘记他第一天的那句告诫。
井下确实不“干净”。这是老工人们心照不宣的事情。有时,在漫长的独自行走时,眼角的余光会瞥见巷道深处有模糊的白影一闪而过。有时,在风镐的轰鸣间歇,会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像是叹气,又像是呜咽的声音。更有一次,我在一条废弃的支巷口等人,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窃窃私语,像是有几个人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可等我凝神去听,又只剩下滴水声。
三
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我的心跳都会漏掉几拍,后背窜起一股凉意。但我死死记着老王的话,梗着脖子,绝不回头,加快脚步离开那片区域。通常,那种被窥视、被跟随的感觉,也会随着我的离开而逐渐消失。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就在这黑暗与光明的交替中过去了。我从一个青涩的后生,变成了一个皮肤粗糙、手掌布满老茧的熟练矿工。我熟悉黑山煤矿的每一条主巷道,甚至一些鲜有人知的废弃支巷。我学会了在工友们的粗鄙笑骂和沉默疲惫中,找到一点活下去的力气。我以为,只要遵守规矩,就能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攒够钱,离开这里。
直到那次塌方。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班次。我们小组在-300米水平的一条新开拓的巷道里作业。这片区域岩层有些复杂,顶板压力大,平时支护都做得格外仔细。那天,风镐的轰鸣声和煤块剥落的哗啦声一如既往。
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巷道深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大地深处打了个嗝。紧接着,是整个巷道的剧烈颤抖!
“塌方了!快跑!”不知道是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被一种恐怖的、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淹没了。顶板在呻吟,巨大的岩石混合着煤块,轰隆隆地往下砸落。矿灯的光柱在弥漫的煤尘中疯狂地晃动,什么都看不清。人们惊恐的叫喊声,奔跑的脚步声,被崩塌的巨响撕扯得粉碎。
我离巷道口稍近一些,凭着求生的本能,连滚带爬地往外冲。身后是地狱般的景象,巨大的石块像雨点一样落下,封堵了一切。煤尘呛得我几乎窒息,心脏快要从胸膛里炸开。
就在我几乎要冲到相对安全的转运站时,身后,那崩塌的核心区域,传来了一阵哭声。
不是男人的惨叫,不是呼救。
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清晰,幽怨,悲悲切切。像一根冰冷的针,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塌方巨响,直接刺入我的耳膜,钻进我的脑海。
那哭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魔力,牵引着人的神经。三年来的所有告诫,所有规矩,在那一瞬间,被求生的混乱和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声音彻底冲垮了。我的身体先于我的大脑做出了反应。
我下意识地,猛地回过头。
矿灯的光柱,颤抖着,划破浓密的煤尘,照向那片刚刚崩塌、堆满了巨石的废墟。
没有预想中受伤的工友。
光柱的边缘,落在了一块巨大的、突兀的、颜色苍白的岩壁上。那石头光滑得诡异,不像天然的煤层或岩层。
就在那惨白的岩壁表面,贴着一张脸。
一张女人的脸。同样苍白,毫无血色,像是用同样的石头雕刻而成,却又带着活物的诡异生动。她的头发很长,乌黑,湿漉漉地贴在石面上。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四
那悲切的哭声,正是从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里发出的。
看到我回头,看到我的灯光终于落在她的“脸”上,那哭声,戛然而止。
她笑了。
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积压了千百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和……解脱。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响在我的脑子里,干涩,沙哑,带着岩石摩擦的质感:
“终于……有人看我了。”
我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空洞双眼带来的、冻结灵魂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彻底的黑暗和死寂中醒来。浑身都在疼,像是被拆开重组过。空气污浊,带着浓重的尘土味。我摸索着,额头的矿灯居然还亮着,光柱微弱,但足以让我看清自己的处境。
我被困在了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似乎是几块巨石交错落下,侥幸形成了一个三角区域。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塌方已经停止了。
我试图呼喊,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呀呀的气音。喉咙里火烧火燎,但更让我惊恐的是,我发现我的舌头,不见了。
不是受伤的疼痛,而是……一种彻底的缺失。口腔里,那片曾经灵活柔软的肌肉,消失了,只剩下光滑的、空荡荡的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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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恐惧瞬间攫紧了我,比塌方更甚。我想起了回头那一刻,看到的那张脸,那诡异的笑容,还有那句“终于有人看我了”。是她!她收走了我的舌头!作为我看了她的代价?还是作为她“被看见”的报酬?
我蜷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里,绝望地用手抠挖着面前的煤块和石头,指甲翻裂,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黑暗像粘稠的液体包裹着我,那张苍白的面孔不断地在我眼前浮现,还有那直接响在脑中的话语。时间失去了意义,饥饿和干渴折磨着我,但比**痛苦更甚的,是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了敲击声,还有模糊的人声。
“这里!这里有空洞!”是救援队!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手边的一块石头,虚弱地敲击着面前的岩石。
光线,终于再次透了进来。救援人员清理开了堵塞的碎石,把我从那个狭小的坟墓里拖了出来。刺眼的手电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看到很多张疲惫而关切的脸。
我被迅速抬上担架,送往医院。经过检查,除了脱水、营养不良和一些皮外伤,我的身体竟然没有致命的损伤。这被医生称为奇迹。
矿上的领导和救援队的负责人来看我,他们问我,其他人在哪里?塌方发生时是怎么回事?我是怎么在那种环境下活下来的?
我张大了嘴,啊啊地叫着,指着自己的口腔,脸上一定是极致的恐惧和焦急。
他们找来纸笔。
我的手抖得厉害,歪歪扭扭地写下:“他们……都被埋了……后面……女人……脸……石头……她……拿了我的舌头……”
人们看着纸上的字,面面相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定我受到过度惊吓精神失常的判断。
“好了,好了,孩子,别想了,活下来就好,好好休息。”领导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温和,但那种不信任,像冰冷的雨水,渗透进我的皮肤。
我再也没有下过井。矿上给我了一笔赔偿金,不算多,但足够我离开。我回到了家乡,那个有着明亮阳光的地方。但地底的黑暗,已经永远地烙在了我的灵魂里。
我变得沉默,无法诉说。白天,我像个游魂,在熟悉的田野间行走,却感觉格格不入。夜晚,噩梦缠身,每一次闭上眼,都是那惨白的岩壁,那张贴着石面的女人脸,和她那空洞的、直勾勾的“注视”。
村里人说我被井下的脏东西吓掉了魂,丢了说话的能力。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目光里混杂着怜悯和忌讳。
只有我知道,不是吓的。
是她收走了。
她用我回头的那一眼,和我的舌头,达成了某种交易。我付出了代价,换回了这条命。可这无法言说、背负着恐怖秘密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埋葬?
阳光再烈,也照不进那地底深处的黑暗,也驱不散那贴在岩壁上、永恒等待的凝视。
我当矿工的那些日子,在三年前那个塌方的瞬间,就已经结束了。但那个从地底跟我回来的东西,那个用我的声音换来的“活着”,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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