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算尽众生,难算己身
文/树木开花
村里人都说陈半仙能通阴阳,却算不出自己会死在那个雨夜。
他临终前死死攥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盯着我: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一
我们村口有棵老槐树,虬枝盘错,一半枯死,一半勉强撑着些稀稀拉拉的叶子。陈瞎子就住在树下那间歪歪斜斜的土坯房里。
他不瞎,村里人却都叫他陈瞎子,带着点敬畏,或许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他的本名,反倒没几个人记得了。他是我们村的算命先生,专职“指点迷津”,兼营葬山看风水、起屋睇日子。谁家添丁进口,谁家老人归西,谁家要动土上梁,都离不开他掐指一算。
陈瞎子是村里的一个活标尺,一种背景音。他好像一直都在,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山装,领口袖口油亮亮的,坐在老槐树下那张磨得溜光的竹椅上,身前摆着个巴掌大的罗盘,还有几本边角卷起、纸页发黄的旧书。天气好的时候,阳光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他就眯缝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琢磨什么玄奥的天机。
村里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年轻时得过高人指点,开了天眼;也有人说他是泄露天机太多,遭了报应,才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这倒是事实,陈瞎子一辈子没讨到老婆,是个“孤独佬”。关于这事,版本也不少。流传最广的一个是说,他年轻时给自己算过姻缘,卦象显示他命犯“孤鸾煞”,克妻。他不信邪,托媒人说了几门亲事,结果不是女方临时反悔,就是临近婚期出了各种岔子,总之都没成。后来死了心,就再也没提过这茬。也有人说,是他年轻时心气太高,眼光毒,看不上寻常村姑,一心要寻个“凤命”的女子,结果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真相如何,没人说得清,只知道他守着那间破屋和老槐树,一过就是几十年。
他的生意不算红火,但总也断不了。乡下人,心里头总是悬着些东西,对看不见的命运既怕又敬。张家的媳妇过门三年没怀上,会偷偷拎上十几个鸡蛋来找他;李家的牛走丢了,也会揣包皱巴巴的香烟来问问方位;王家的儿子要高考了,更是要请他算算考运,择个吉利的方向住旅馆。至于白事,那更是他的主场。坟地选在哪个山洼,墓碑朝向哪边,下葬的时辰定在几时几分,都得听他一句话。他那双枯瘦的手捧着罗盘,在山坡上走走停停,嘴里念念有词,神情肃穆得能让最吵闹的孩子都闭上嘴。那一刻,他仿佛真的连通了另一个世界。
我小时候怕他,又忍不住好奇。每次从他屋前跑过,都加快脚步,不敢看那双总是半眯着、却又好像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有一次和几个玩伴打赌,赌谁敢去摸一下陈瞎子那宝贝罗盘,我输了,硬着头皮蹭过去。他当时正靠在竹椅上打盹,我没敢动罗盘,只飞快地捡了块他脚边的石头就跑。跑出老远,回头看去,他不知何时醒了,正望着我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我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二
后来我去了省城读书,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村。每次回去,都觉得村子在变,楼房多了,土路少了,年轻人更少了。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和陈瞎子,似乎还是老样子。他好像被时光遗忘了,依旧是那身中山装,那张竹椅,只是背更驼了些,脸上的皱纹像老槐树的树皮,沟壑纵横。
去年夏天,我回村帮父母收稻子。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墨色的云团低低地压着村子的屋顶,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抄近路从村口过,看见陈瞎子还坐在老槐树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盹,而是仰着头,怔怔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眼神空茫。槐树的枯枝在他头顶张牙舞爪,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要下大雨了。”我路过时,随口说了一句。
他缓缓低下头,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我身上,没有接话,反而没头没脑地低声咕哝了一句:“时辰……快到了。”
那声音干涩,沙哑,像秋风吹过枯萎的玉米秆。我心里莫名地一紧,没敢多问,快步离开了。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目光,黏着,冰凉。
后来才听母亲说起,那段时间陈瞎子确实有些反常。给人看日子的时候,有时会突然停下,盯着罗盘发呆,好半天不说话。有次给邻村一户办丧事的人家看坟地,本来选好了位置,他第二天又死活要人家换地方,说原来那块地“下面不干净”,冲撞了。主家虽然不满,但也只好依了他。还有村民夜里听见他在自己屋里咳嗽,声音大得吓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出事那天,是深秋。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刚放晴,路面还是湿滑的。陈瞎子难得出了趟远门,是去三十里外的另一个镇子,据说那镇上一户比较信这个的富户家里老人过世,特意开车来接他去看阴宅风水。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还感叹了一句:“唉,也是奔波的命,这么大年纪了,下雨天还要跑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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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谁也没想到,这就是他最后一程。
那辆来接他的旧面包车,在回村的盘山公路上出了事。一段急弯,路面因为连日雨水,边缘有些松软。司机技术或许也不够娴熟,车轮打滑,猛地冲出了路面,翻滚着栽下了好几米深的山沟。
消息传到村里时,已经是傍晚。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天色昏暗。村里炸开了锅。人们涌向村口,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震惊、惋惜,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对命运无常的恐惧。
“不是说能掐会算吗?怎么没算到自己有这一劫?”
“嗨,医者不自医,算命的哪能算自己?”
“这就是命啊……躲不过的。”
“听说死状可惨了,车都瘪了……”
三
我接到电话后,第二天一早才赶回村里。直接去了镇上的殡仪馆。冷清的大厅里,气氛凝滞。村干部和几个本家叔伯在张罗后事,没几个人。陈瞎子没什么近亲,后事只能村里简单操办。
他的遗体已经简单整理过,但依然掩盖不住车祸带来的惨烈。脸上划破的口子用拙劣的针线缝合着,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像是凝固了最后一刻的惊愕与痛苦。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村干部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是村里出去的文化人,见得多。陈老先生……没亲没故的,后事村里处理。你过来,也算送他一程。”
我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按照村里的老规矩,入殓前,需要有晚辈或者亲近的人给逝者整理一下遗容,算是尽最后一点心。村干部示意我帮把手,扶正一下头部,或者整理一下衣领。我颤抖着伸出手,碰到他冰冷僵硬的皮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我试图将他交叠在腹部的手稍微放平整一些时,那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动了一下!不是神经性的抽搐,更像是……一种用尽最后力气地抓握!
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来,猛地想抽回手,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完全不像来自一具尸体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僵硬,像铁钳一样!
我惊恐地抬头,正好对上陈瞎子那张破碎的脸。他的眼睛,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半眯着、显得高深莫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和死寂,空洞地对着天花板的方向。可就在那瞳孔的深处,仿佛有一点极其微弱的、诡异的光在跳动。
他青紫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了,或者说,是那股冰冷的意念,直接撞进了我的脑海深处——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裂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坟墓般的阴寒气息,死死钉入了我的骨髓里。
“啊——!”
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甩,终于挣脱了那只冰冷的手。我踉跄着倒退好几步,撞翻了旁边的凳子,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怎么了?怎么了?”村干部和叔伯们围了上来,疑惑地看着我惨白的脸。
“他……他抓住我……他说话了!”我语无伦次,指着担架上的尸体,牙齿咯咯打颤。
四
众人看向陈瞎子,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手已经滑落回原位,眼睛也紧闭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一个叔伯上前检查了一下,摇摇头:“你看花眼了吧,人都硬了,咋还能动?吓着了是吧?城里娃,没经过这事,正常。”
他们安慰着我,但眼神里分明写着不以为然。
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陈瞎子的葬礼极其简单。村里出了点钱,找了几个人,把他埋在了村后山他自己早年选好的一块坟地里。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孝子贤孙的哭丧,只有几个念旧情的老人和村干部送了他最后一程。唢呐声有气无力地吹了一阵,也就散了。他留下的那点可怜遗物——几本破书,一个旧罗盘,几件旧衣服——也被一并清理、烧掉了。那间歪斜的土坯房很快挂了锁,积满了灰尘。
村子恢复了平静,人们茶余饭后偶尔还会提起陈瞎子,带着些许唏嘘,但很快就被新的谈资取代。他似乎就这样轻飘飘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留下多少痕迹。
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回到了省城,试图恢复正常的生活。但那个冰冷的声音,那句恶毒的诅咒,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心底,不时地抬起头,吐出猩红的信子。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开始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响起,后来频率越来越高。上班挤地铁时,周围嘈杂的人声里,它会突兀地冒出来;开会时,领导在台上讲话,那声音会在脑海深处低语;甚至和朋友聚餐,欢声笑语中,它也会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所有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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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我变得疑神疑鬼。过马路时格外小心,反复确认没有车才敢走;坐电梯会担心缆绳突然断裂;晚上睡觉,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会让我惊醒,心脏狂跳。
我查过资料,知道这很可能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源于目睹惨状和受到惊吓后的心理阴影。我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是大脑在极端恐惧下产生的错误信号。陈瞎子已经死了,冰冷地躺在泥土里,他不可能说话,更不可能预言什么。
可是,那种被冰冷手指攥住手腕的触感,那种直接烙印在意识里的阴寒意念,太过真实,一次次摧毁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工作效率开始下降,精神恍惚,人迅速消瘦下去。同事和朋友都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只能勉强笑笑,说最近睡眠不好。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用一种压抑着恐惧的声音告诉我,村里参与处理陈瞎子后事的那个村干部,前天晚上喝酒回家,失足掉进了村头那个用来沤肥的池塘里,淹死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
巧合!这一定是巧合!我对自己说。村干部年纪大了,喝了酒,失足落水,很正常。
五
又过了半个月,另一个当时在场帮忙的本家叔伯,在镇上骑摩托车时,为了避让一条突然窜出的野狗,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当场就不行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电脑前打字,手指瞬间冰凉,僵硬得动弹不得。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的心。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巧合?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陈瞎子那张破碎的脸,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还有那句毒刺般的话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不是我疯了,就是……那句话,真的不仅仅是一句临死前的呓语。
我请了长假,再次回到村里。这一次,不是奔丧,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想要弄清楚缠绕在我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村后山,陈瞎子的坟前。一座新坟,土还是湿的,墓碑简陋,只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周围荒草萋萋,一片死寂。
我站在坟前,山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我看着那杯黄土,仿佛能看到他那双洞悉一切却又无法自救的眼睛,正在泥土之下,静静地注视着我。
他没有算准自己的死期,没有避开那场粉身碎骨的车祸。
那么,他留给我的这句话呢?
是临终前的怨毒诅咒?是无意识的胡言乱语?还是……他真正看到的,属于我的,无法改变的……结局?
我站在荒凉的山坡上,看着脚下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无法呼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
风更冷了,卷起枯叶,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个亡魂在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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