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梦中我参加最牛B的宴席
文/树木开花
背着一根松木独自行走在迷途,我忽然意识到:这场荒诞宴席的真正栋梁不是木材,而是每个人身上那根被迫弯曲的脊梁。
一
事情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不对劲。
领导把我叫进办公室,窗外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抹布颜色。他递给我一个皱巴巴的红包,封口黏黏的,然后,用一种混合着郑重与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小陈啊,这趟刘主任家的进宅酒,就派你去。代表咱们单位,表表心意。”
我点点头,这没问题。跑腿的活儿,总归是我们这些年轻人的。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手指向墙角:“喏,把那根木头背上。刘主任家新居还没完全竣工,听说就差一根顶用的栋梁。这根老松木,扎实,给他送去。”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人都懵了。墙角靠着一根松木,是真的木头,粗粝的树皮还沾着点泥,长度几乎顶到天花板,粗壮得像个沉默的巨人。让我,一个坐办公室的文弱书生,背着这玩意儿,穿过半个城市,去喝喜酒?
“领导,这……这怎么背啊?坐车也不方便吧?”我试图挣扎。
“克服一下嘛。”领导拍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刘主任点名喜欢这木头的品相,说是有松香,辟邪。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没坏处。早点出发,路可能不好走。”
“路不好走”四个字,在当时听来,轻飘飘的,毫无分量。直到我真正背上那根木头。
沉,超乎想象的沉。把它扛上肩膀的瞬间,我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下。粗糙的树皮硌着我的脖子和脸颊,一股浓烈的、带着腐朽和辛辣气息的松香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几乎让我窒息。我试着调整了一下姿势,像个蹩脚的蚂蚁,妄图撼动一棵巨树,歪歪扭扭地走出了单位大门。
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有人偷笑,有人指指点点,更多的是纯粹的、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我脸颊发烫,只能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灰扑扑的皮鞋尖,一步一步往前挪。汗水很快浸湿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肩膀火辣辣地疼,那根木头仿佛不是木头,而是一座山,压得我脊梁嘎吱作响。
按照领导给的模糊地址,我朝着城市边缘的方向走。高楼大厦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颜色黯淡的旧楼和一些胡乱搭建的棚户。脚下的路也开始变样,平整的水泥路成了坑洼的土路,路边堆着建筑垃圾和生活废弃物,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
更诡异的是,越往前走,雾气似乎越浓。不是那种白色的、轻盈的雾,而是带着点灰黄色,粘稠地悬浮在空气中,让远处的景物都扭曲变形。我心里开始打鼓,掏出手机想导航,却发现信号格那里空空如也,一个红色的叉刺眼地亮着。
二
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想把木头放下来歇歇,却发现这鬼东西扛上去难,想平稳地放下来也不容易。正手忙脚乱,旁边慢悠悠走过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她瞥了我一眼,嘟囔道:“又一个背木头的……”
又一个?我猛地抬头,想追问,老太太却已经颤巍巍地消失在浓雾里。
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凭着直觉,或者说是被那越来越清晰的、嘈杂的人声牵引着。终于,一条宽阔得不像话的河拦在了面前。
河水是浑浊的土黄色,流速极快,打着旋,冒着泡,发出沉闷的呜咽声,一眼望不到对岸。而横跨在这条湍急大河上的,只有一座桥。
一座用无数粗粗细细、颜色不一的绳子胡乱编织、捆绑而成的网状吊桥。它看起来软塌塌的,随着河风的吹拂和下面水流的冲击,危险地晃荡着。桥面就是那些绳结和网眼,空隙大得能掉下去一个人。
而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桥头那里,居然排起了长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各色衣服,表情大多麻木,沉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踏上那摇晃的绳网桥。他们走得很小心,双手紧紧抓着两侧的网绳,身体随着桥的摆动而倾斜,像一群提线木偶。
在队伍的最前方,桥头堡的位置,设着一个简陋的收费点。一个穿着制服——但那制服款式怪异,颜色刺眼——的女收费员,正坐在一张歪歪扭扭的木桌子后面。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机械地收钱,放行。
我背着木头,喘着粗气凑近了些。我看见前面的人递过去的钱,大多是一元、两元的纸币,偶尔有五毛的硬币。女收费员手里果然攥着厚厚一沓一元人民币,旧旧的,边缘卷起。
轮到我了。我艰难地挪到桌子前,松木的另一头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过桥,多少钱?”我抹了把汗,问道。
女收费员抬起眼皮,那双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像两颗玻璃珠子。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尤其在我肩头的松木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毫无波澜地吐出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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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多少?一百?我刚才看他们……”我指着前面过去的那几个人,“不都是一块两块吗?”
“你,一百。”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像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一股火气“噌”地就顶上了我的脑门。这一路的委屈、疲惫、被围观的羞辱,此刻全都爆发出来。“凭什么?凭什么我就一百?你看清楚,我是去河对岸喝喜酒的!是单位派的任务!刘主任家的喜酒!”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三
周围排队的人依旧沉默,但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那些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疑惑,只有一种冰冷的、事不关己的审视。
女收费员不为所动,甚至懒得再看我,低头开始整理她那沓一元纸币,数得哗哗响。
就在这时,旁边维持秩序的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同样怪异的制服,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他拍了拍我肩上的木头,动作粗鲁。
“吵什么吵?”他声音沙哑,“规矩不懂吗?有单位证明,两块。没证明,一百。”
“证明?什么证明?”我懵了。
“单位介绍信,工作证,或者……邀请函。”男人不耐烦地说,“能证明你是被请去喝酒的,不是去混吃混喝的。”
我慌忙放下木头,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红包还在,可里面只有钱,没有邀请函。工作证……我平时根本不带那玩意儿出门!单位介绍信?领导压根没提这茬!
“我……我是代表单位来的,领导亲自派的……”我的辩解在对方冷漠的眼神和周围死寂的沉默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证明,就交钱。”男人斩钉截铁。
“一百块!这简直是抢劫!”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摇摇欲坠的绳网桥,“就这破桥,值一百块?”
没人理我。女收费员继续数钱,男人抱着胳膊,像一尊门神。排队的人们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声音低哑而混乱。
“走不走啊?”
“挡着路了……”
“没证明就交钱呗,吵什么……”
绝望和愤怒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看着那浑浊咆哮的河水,看着那幽灵般晃动的绳桥,看着这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为了喝这顿破喜酒,我要受这种窝囊气?还要交一百块买路钱?
去他妈的喜酒!去他妈的栋梁!
一股血性冲上来,我猛地弯腰,抱起那根沉重的松木,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狠狠地扔在了路边的泥地里。“砰!”一声闷响,木头滚了两滚,沾满了泥污。
“不去了!爱谁谁去!”我红着眼睛,对着收费员和那个男人吼道,然后转身就走。背影想必是决绝的,虽然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腿也有些发软。
就在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漫无目的地在河边乱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小陈?你怎么在这儿?”
我回头,是老王。单位里的一个老同事,平时没什么交集,但为人还算和气。他也穿着一身略显正式的衣服,手里提着个普通的礼品袋。
看到熟人,我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我把刚才的遭遇,带着满腔的委屈和愤怒,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
四
老王听完,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后背:“你啊,还是太年轻,太冲动。跟那些人较什么劲?他们就是按规矩办事。”
“那叫什么规矩?分明是看人下菜碟!”我愤愤不平。
“规矩就是规矩。”老王摇摇头,语气里有种我听不懂的疲惫,“走吧,木头呢?捡起来,我带你过去。”
我指着不远处泥地里的松木。老王走过去,弯腰,似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扛上了肩——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他示意我跟上,没有再去排队,而是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了一段。雾似乎更浓了。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长满杂草的河湾处,老王停下脚步。这里水势稍缓,岸边系着一条小小的、破旧的木船,像个被遗忘的幽灵。
“上船。”老王简短地说。
我迟疑地看着那条似乎一踩就会散架的小船,又看看老王。他没解释,率先踏了上去,小船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稳住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老王解开缆绳,拿起一支破旧的竹篙,轻轻一点岸边,小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浑浊的急流。他撑船的技术极好,小舟在湍急的水流和诡异的漩涡间灵巧地穿梭,有惊无险。雾霭笼罩着我们,对岸那座喧嚣的绳桥和排队的人群,在雾气中渐渐模糊、远去,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和依稀可闻的嘈杂。
我坐在船头,抱着膝盖,看着老王沉默撑船的剪影,心里充满了疑问。他是怎么知道这条小路的?他为什么能如此熟练地驾驭这条破船?那根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木头,在他肩上仿佛轻若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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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但我没有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默,似乎所有的疑问在这片灰黄的河面上,都是多余的。
船靠岸的地方,同样荒芜。老王把船系好,扛着木头,领着我走上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没走多远,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刚刚完成主体结构的新建小区出现在眼前。但奇怪的是,大多数楼房都只是粗糙的水泥框架,窗户是黑洞洞的窟窿,外墙裸露着砖块。只有最中央的一栋楼,张灯结彩,挂着大红灯笼和贺喜的条幅,人声鼎沸,与周围的荒凉死寂形成诡异对比。那里,就是宴席所在地。
宴席设在二楼一个巨大的毛坯空间里。没有门窗,没有粉刷,粗糙的水泥墙面和地面裸露着,头顶是纵横交错的钢筋和水管。但就在这片工地的环境中,却密密麻麻摆满了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人们高声谈笑,推杯换盏,服务员端着盘子在各桌之间灵活穿梭。空气里混合着饭菜的香味、灰尘的味道、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和那根松木同源的腐朽气息。
五
老王熟门熟路地找到我们单位的那一桌,把松木靠墙放好——那里,已经堆了不少类似的“贺礼”,有木材,有砖块,甚至还有一捆捆的钢筋。他低声跟主家派来接待的人说了几句,对方点点头,在本子上划了一下,看我的眼神似乎缓和了些。
我坐在喧闹的席间,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刚才过桥的遭遇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我忍不住,对着同桌几个还算面熟的同事,又开始抱怨起来。
“你们是不知道,那桥有多破,那收费的有多黑!张口就是一百!还非要什么证明!这不是欺负人吗?哪有这样办事的?”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正说着,一个端着巨大托盘、上面摆满了油光锃亮红烧肘子的大妈走了过来。她年纪不小了,动作却异常稳健。她把菜放到我们桌上,然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头,用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我。
那眼神,让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紧。
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后生仔,少说两句。来了就是客,见人也不打个招呼,一点礼数都不懂。”
我愣住了。打招呼?跟谁打招呼?这满屋子的人我认识几个?
大妈说完,也不等我反应,端着空托盘,转身又汇入了忙碌的服务员队伍中,身影很快被喧嚣的人潮吞没。
我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委屈、愤怒、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为什么连一个端菜的大妈都要来教训我?
宴席还在继续。山珍海味一道道上来,摆满了粗糙的水泥桌面。人们吃得满面油光,敬酒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领导们开始轮番讲话,内容无非是恭贺刘主任乔迁之喜,赞美新居气象万千,祝愿未来鹏程万里。话筒的质量似乎不好,带着刺耳的杂音,在毛坯墙面上撞出空洞的回声。
我食不知味,机械地动着筷子。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瞟向靠墙堆放的那堆“贺礼”。那根我千辛万苦背来的松木,此刻静静地躺在砖石和钢筋之间,它的粗糙,它的沉甸,它那特有的松香味,在这喧嚣与空洞并存的宴席厅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理所当然。
忽然间,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我。
这栋尚未竣工、需要宾客自带“栋梁”来支撑的新居……
这座横亘在必经之路上、收费标准模糊而苛刻的绳网桥……
这条隐藏在迷雾与荒草之下、由沉默摆渡人掌控的秘径……
还有这喧闹奢华、却建立在粗糙水泥毛坯之中的宴席……
六
它们真的只是梦中的荒诞吗?
肩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根松木沉重而粗粝的触感。那压得我脊梁弯曲、步履蹒跚的重量,究竟是什么?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每一张红光满面的笑脸,似乎都恰到好处地扬起嘴角;每一次举杯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都精准地落在节拍上;每一句热情洋溢的寒暄与祝福,都严丝合缝地嵌入这宏大的喧闹之中。
一切都对。一切都完美。一切都……理所当然。
可为什么,我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根被我亲手扔下又捡起、最终安然抵达的松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柱,一寸一寸,缓慢而坚定地,爬满了全身。
那根木头,此刻静静地倚在墙角。
它或许,终将被安放上去,成为这华美新居的一部分,支撑起某种堂皇。
而我,我们,这些背负着它、或曾经背负过它、或即将背负它走来的人们,我们身上那无形中已被压弯、或正在被压弯、或终将被压弯的某一部分——
又算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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