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显德殿的烛火渐次熄灭,只余李治案头一盏孤灯。他终于搁下朱笔,那缕萦绕不散的冷香,与脑海中芷兰轩的清寂景象,交织成一股难以抗拒的引力。他起身,并未召唤太多随从,只带着两名绝对沉默的心腹内侍,提着一盏光线收敛的羊角灯,踏入了东宫之外沉沉的夜色。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掖庭宫的方向挪移。越往深处,宫道愈发狭窄寂静,巡夜侍卫的脚步声也变得稀疏,唯有寒风吹过光秃枝桠的呜咽,衬得四周如同与世隔绝。他并非要去“探望”,心底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告诫他——身为储君,深夜擅近先帝嫔妃旧居,一旦落人口实,后果不堪设想。那不仅会损害他的清誉,更会将那个本就处境微妙的女子,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脚步在距离芷兰轩尚有百步之遥的一条岔路口停下。这里有一处小小的亭阁,早已废弃,平日里罕有人至。他示意内侍留在路口暗处望风,自己则踱步进入亭中,凭栏而立。从此处望去,恰好能看见芷兰轩的一角飞檐,以及轩窗内透出的、那一点在无边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而执着的灯火。
那点灯火,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回忆。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寒冷的冬日,他寻了借口,带着难以言明的怜悯与一丝少年意气,将斗篷与手炉送到掖庭宫。她接过时,指尖冰凉,眼中虽有惊愕与感激,更多的却是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后来,他一次次“偶然”路过,一次次踏入这方小天地。她起初谨慎,渐渐敞开心扉,其言辞见解,常能切中他当时作为亲王的困惑与烦恼。“女诸葛”,这个称呼带着多少真心实意的叹服,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时,兕子也爱来这里,轩内时常飘出她清脆的笑声和武媚温柔的应对,那是他在冰冷的宫廷中,难得感受到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然而,自被立为太子,这一切都成了必须割舍的过去。东宫之位,尊崇无比,却也如同黄金牢笼,一言一行皆在天下人注视之下。他不能再随心所欲,更不能与一位身份敏感的先帝才人过往甚密。那会害了她,也会毁了自己。他只能将那段记忆封存,刻意忽略有关她的一切消息,仿佛芷兰轩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可今夜,在这被巨大政务压力裹挟的深夜,那点灯火,却轻易撕开了所有理智的伪装。
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灯下读书,还是对月难眠?那清丽的容颜,是否已被岁月的风霜与宫廷的冷漠刻上痕迹?那双曾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眸子,是否依旧清澈?她……可曾怨恨过他的疏远与“遗忘”?
一股混合着愧疚、怜惜、以及某种难以名状情愫的浪潮,狠狠冲击着他的心房。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向前迈步的冲动,想要穿过这百步的距离,去敲响那扇门,亲眼确认她的安好,哪怕只是看一眼。
但脚步刚一动,便又死死钉在原地。
不能。
他是太子。她是先帝才人。
这道鸿沟,如同天堑。任何逾越,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风暴。他若此刻现身,无论初衷如何,落在旁人眼中,便是私会,便是德行有亏。那些虎视眈眈的御史言官,那些觊觎东宫之位的兄弟余党,绝不会放过这个攻击他的机会。而武媚,首当其冲,必将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最恶毒的诋毁与最严厉的惩罚。他这看似关怀的举动,实则可能成为催命符。
冷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他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他紧紧攥着亭柱冰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胶着在那点灯火上,充满了挣扎与无力。
最终,他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迅速消散在夜风里,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窗,那点光,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心底。然后,他毅然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亭阁,走向来时路,没有再回头。
那点灯火依旧在芷兰轩的窗内亮着,不知是否映照出了窗外短暂驻足的影子,也不知是否感知到了那份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复杂心潮。夜色,重新将一切吞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有他心中那翻腾的波澜,证明着这个夜晚,并非全然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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