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药香谷往东北行,脚下的泥土渐渐变成青灰色,像是被陈年墨汁浸透。风里的药香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干燥的、带着细沙的气息,刮在脸上,竟有些像笔尖划过宣纸的涩感。阿芷的两生草不再摇曳,叶片绷得笔直,草尖凝着的金屑落在地上,会在青灰土里烧出细小的黑痕,像有人用烧红的针在记录什么。
“快到碑林渡了。”墨渊望着前方起伏的黑影,镇山链的流云纹此刻泛着暗哑的土黄色,“记魂石的气息,三百年了还是这么沉——当年师父说,这渡口的石头是从忘川岸边采的,能吸魂,能载念,把人的一辈子刻在上面,石头就活了,风一吹,能替人再讲一遍自己的故事。”
行至渡口,先见一条浑浊的大河,河面飘着些破碎的木片,像被水泡烂的书页。河岸边立着密密麻麻的石碑,高的如伞盖,矮的仅及膝,碑身或青或黑,却都蒙着层灰雾,像蒙尘的账本。最老的几座石碑已经风化,碑座爬满裂纹,缝隙里塞着干枯的野菊、褪色的布条,还有些小石子,想来是后人留下的念想。
一个穿粗布长衫的老者正蹲在块无字碑前,用布巾蘸着河水擦拭碑面,擦了半晌,碑上依旧光溜溜的,连点刻痕都没有。老者叹了口气,把布巾揣回怀里,那布巾上绣着半朵莲,针脚磨得发亮。
“客官是来看碑的?”老者见众人来,站起身捶了捶腰,他的指关节格外粗大,指甲缝里嵌着墨痕,“晚了哟,这半年来,碑上的字总在夜里化水,天亮就没了。前日里,赵木匠想给刚过世的儿子刻块碑,把孩子从小到大的木玩都堆在碑前,刻字时手都在抖,说‘得让俺儿在碑上留个名,不然阎王爷咋认得他’。结果第二天一早来看,碑上的字全没了,连木玩都变得灰蒙蒙的,像从来没被人摸过似的。”
吴仙走到最近的一块碑前,碑上隐约能看出“李氏”二字的残痕,像是被雨水冲过的淡墨。他指尖抚过碑面,念归幡突然发出嗡鸣,幡面星纹里浮出些零碎的画面:有个穿蓝布衫的女子在河边捣衣,捶衣声“砰砰”响;有个孩童趴在碑上写字,粉笔灰沾得满脸都是;还有个老妇人坐在碑前,往石缝里塞桂花糕,说“你最爱吃的,凉了也甜”。
“是‘蚀文影’。”阿芷的两生草缠上碑座,草叶簌簌作响,“草说,这些影子藏在碑缝里,专啃字里的魂。字里的魂被啃光了,字就成了空笔画,风一吹就化了——就像人忘了自己的名字,活着活着,就成了没人认得的影子。”
众人往渡口深处走,石碑越发密集,有些碑上还留着未刻完的字,“父”字只刻了一撇,“妻”字缺了底下的女,像一声声没说完的叹息。河面上的风突然转冷,吹得碑群“呜呜”作响,竟有些像人在哭。
“是守碑人老周。”跟来的老者指了指河对岸的草屋,“他守这碑林守了五十年,年轻时是个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当年刻碑的匠人都找他题字。可这阵子,他写的字总挂不住碑,刻上去第二天就没,他急得用自己的血来写,血字倒是能多撑半日,可太阳一晒,就成了黑点子,像碑在流血。”
众人刚到草屋前,就见老周正跪在一块新碑前,手里攥着把刻刀,刀尖凝着暗红的血珠。他正往碑上刻字,刻的是“吾妻莲”,每刻一笔,就往碑上抹把血,碑面被血浸得发亮,可刻好的字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像被无形的布擦掉。
“莲儿走时说,‘不用给我立碑,记在心里就行’。”老周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可我偏要刻,刻得深些,再深些,让河里的鱼虾都认得你的名,让天上的月亮照着你的字——可这碑咋就留不住字呢?连血写的都留不住……”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碑上,竟瞬间被碑面吸了进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墨渊的镇山链突然缠上那块新碑,链环上的流云纹与碑面的血痕相触,映出幅清晰的画面:五十年前,年轻的老周牵着个穿莲纹布裙的女子站在河边,女子手里拿着支狼毫,在他手心里写字,写的是“周”,笔画软软的,痒得他直笑。女子说:“以后我不在了,你就把我的名字刻在碑上,想我的时候,就对着碑写我的名字,写一遍,就像我在你手心再写一遍似的。”
画面散时,老周突然“啊”了一声,他颤抖着伸出手,在那块无字碑上虚虚地写着“莲”字,指尖划过的地方,竟浮现出淡淡的白痕,像雪落在碑上。“是这感觉……”他泪如雨下,“当年她就是这么在我手心写的,软软的,暖暖的,字里带着她发间的莲香……”
河面上的风突然掀起巨浪,灰雾里钻出无数半透明的影子,这些影子没有形状,却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字”在它们体内挣扎——有“娘”字的最后一笔,有“爱”字的秃宝盖,还有“家”字宝盖头下的那一点。
“是蚀文影在怕!”吴仙展开念归幡,幡面星纹亮起,将那些影子罩住,“它们啃食的不是字,是字里的念想!老周对妻子的记挂,赵木匠对儿子的疼惜,那些刻在碑上的名字,从来都不是冰冷的笔画,是心里淌出来的血,是眼里落下来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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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破苍穹问天请大家收藏:()破苍穹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张木匠从行囊里掏出一把刻刀,走到那块“父”字碑前,手腕翻转,将自己的血滴在碑上,顺着那未刻完的一撇往下刻。“俺爹走时,就盼着俺能把木匠活传下去。”他刻得极慢,每一笔都带着颤音,“他说‘不用刻碑,你手里的刨子记得我就行’,可俺知道,他心里是想被记着的,谁不想在这世上留个印呢?”
随着他的刻刀落下,碑上的“父”字渐渐完整,血红色的笔画里竟透出微光,那些被蚀文影吞噬的“字魂”像被唤醒,纷纷从影子里钻出来,扑向碑面。老周也重新拿起刻刀,这一次,他刻得极稳,“吾妻莲”三个字落在碑上,像生了根,任凭灰雾怎么侵蚀,都纹丝不动。
墨渊的镇山链突然腾空而起,链环上的流云纹化作无数细线,连接着每一块石碑。“记魂石记的不是字,是字后面的人。”他声音清亮,像敲在石碑上的锤子,“三百年前,我师父刻下第一块碑,是为了纪念他早逝的师妹,碑上没刻名字,只刻了朵她最爱的玉簪花。可每次风吹过,那碑上都能听见她笑,因为师父心里的念想,早就把花喂活了。”
话音刚落,所有石碑都开始震动,那些模糊的字迹、未刻完的笔画,竟都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清晰。河面上的灰雾散去,露出清澈的河水,水里倒映着石碑的影子,每个影子里都站着个人——有穿蓝布衫捣衣的女子,有趴在碑上写字的孩童,有往石缝里塞桂花糕的老妇人,还有老周记忆里那个穿莲纹布裙的女子,正对着他笑,发间飘着淡淡的莲香。
蚀文影在这些鲜活的影子前渐渐消散,化作无数墨色的光点,融进石碑的裂纹里,像给老碑补了道新的血脉。老周刻的“吾妻莲”三个字突然渗出金色的光,光里飘出女子的声音,软软的,像在手心写字:“我记着呢,记着你写的每一个字。”
“听!是石碑在说话!”守碑的老者惊喜地指着河面,风穿过碑群,真的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父亲教儿子刻木活的训斥,有妻子叮嘱丈夫添衣的絮叨,有孩子奶声奶气的撒娇,还有恋人分别时的低语“等我回来,就把名字刻在一块碑上”。
吴仙的念归幡上,又一颗星辰亮起,星纹里淌着墨色与金色交织的光,光里裹着刻刀声、风声、河水声,还有无数被重新记起的名字。阿芷的两生草朝着西北方倾斜,那里的气息灼热,带着金属的腥甜,像有火焰在熔化什么坚硬的东西。
“往西北走,是熔金铺。”老周抚摸着碑上重新亮起的“莲”字,眼里的泪还没干,却带着笑,“那铺子专打金器,婚书用的金戒指,盟约用的金令牌,都在那儿熔铸。只是最近,打出来的金器总留不住字,刻上去的誓言第二天就没了,成了光秃秃的金子,连匠人的火印都留不下,像从没被人寄予过念想似的。”
墨渊望着西北方,镇山链发出低低的嗡鸣:“熔金铺的金炉,是三百年前用‘炼心金’铸的,我师父说,金子冷,可人心热,把真心熔进金里,刻上去的话就会生根,能经得起岁月磨,能抵得住水火炼——就像碑上的字,看着是石头,其实是人心在发光。”
吴仙握紧念归幡,幡面的星光与墨金二色交融,在河面的倒影里映出一行字:“石可蚀,字可磨,唯念不灭,故魂不散。”他迈步离开碑林渡,听见身后的刻刀声又响起来,一刀一刀,刻得扎实,像无数人在说:“刻吧,刻吧,把心里的名,都刻进石头里、记在光阴里去。”
河岸边,老周正把那块绣着半朵莲的布巾系在“吾妻莲”碑上,风一吹,布巾猎猎作响,竟与碑里传出的女子笑声合在了一处。远处的石碑群里,赵木匠正抱着儿子的木玩,蹲在新刻的碑前,一遍遍地念着碑上的名字,每念一遍,碑上的字就亮一分,像孩子在回应他的呼唤。
风穿过碑林,带着河水的潮气和石碑的墨香,远远传开,像有人在轻声念着无数个名字,每个名字里,都藏着一段不肯被遗忘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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