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传一本“时辰簿”,记录着全村每个人咽气的精确时辰,分毫不差。
每代由长房长子继承,临终前传下。
轮到我时,爷爷颤抖着递过那本浸满桐油味的册子,眼神绝望:“孩子,逃吧,永远别看最后一页。”
我忍了三年,终于在一个雷雨夜,抖着手翻到了最后。
那里没有字,只有一片污浊的暗红,像是干涸的血。
而那片暗红上,正慢慢、慢慢地,浮现出我的名字。
墨迹新鲜,仿佛刚刚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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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油的味道,像一层洗不掉的胎记,渗进我家老宅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块砖缝,也渗进了我冯家男人的骨血里。那味道来自书房最深处,那个永远上着黄铜小锁的紫檀木匣。匣子里装的,不是金银珠玉,而是我们冯家代代相传、也代代背负的——“时辰簿”。
巴掌厚的一册,封皮是浸透了桐油的厚牛皮,边缘磨得起了毛,颜色是沉郁得化不开的暗褐,捧在手里,冰凉,沉甸,像一块从古墓里掘出的碑。里面用工笔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我们这冯家坳里,自先祖落户以来,每一个逝者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精确时辰。子丑寅卯,几时几刻,甚至几更几点,笔笔清晰,分毫不差。旁边偶有极简的注脚,比如“猝,面青”、“久病,哀嚎三声止”,字字冷酷,不带半分人气。
每一条记录,都是一个生命的终结,凝结在微臭的桐油味和冰冷的墨迹里。
规矩是铁打的:簿子只传长房长子。交接都在临终榻前。上一任记录者,我的曾祖父、祖父,都是在油尽灯枯、回光返照的那一小会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本册子递到继承者手中,同时附上一句一模一样的、干涩如磨砂的叮嘱:“拿稳了,一笔一划,都要准。记错了,要出大乱子。”
至于什么乱子,没人说。但冯家坳这百十年来,确实“干净”——没有闹过骇人的瘟疫,没有出过连环的横死,连山崩地陷都绕着村子走。老人们都说,是冯家这本簿子,这份准到可怕的记录,在冥冥中“镇”着什么东西,或者“平衡”着什么我们看不见的秩序。
轮到我的时候,父亲去得突然,上山采药失足,找到时人都僵了。所以,传簿子的,是病榻上已近弥留的爷爷。
那个傍晚,残阳如血,从窗棂格里斜斜切进来,把爷爷枯槁的脸分成明暗两半。他的呼吸像破旧风箱,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屋子里全是药味和死亡逼近的酸腐气,但那股熟悉的、沉底的桐油味,还是丝丝缕缕地从他枕边那个紫檀木匣里透出来。
我跪在床前,心里沉甸甸的,既有对爷爷的不舍,也有对那即将压到肩头的、不可知重担的恐惧。
爷爷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他枯枝般的手,从被子下慢慢挪出来,指向那木匣。我连忙打开铜锁(钥匙一直挂在爷爷颈间,此刻已被母亲取下放在我手里),取出那本时辰簿。冰冷的触感瞬间沿着手臂爬上来。
我捧着簿子,送到爷爷手边。他却没像曾祖、祖父那样,立刻让我接过去。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地悬在簿子上方,几次想要落下,又几次蜷缩回去。他的眼神,那原本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涣散的眼神,在触及那暗褐色封皮时,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无力回天的绝望,还有一丝……让我心惊肉跳的、近乎哀求的神色。
“孩子……”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像用砂石磨过,“这簿子……你……你接着……”
他停顿了,胸膛剧烈起伏,喉头咯咯作响,仿佛有痰堵着,又仿佛有千言万语憋在那里,却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其中的绝望浓得快要滴出来。
然后,他用尽最后的气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微,却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逃吧……能逃多远……逃多远……”
“永远……永远别看……最后一页……”
话音刚落,他那只悬着的手,终于颓然落下,不是按在簿子上,而是软软地垂到了床边。眼睛,还圆睁着,望着我,或者说,望着我手里的时辰簿,瞳孔里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
“爷爷!”母亲和女眷们的哭声瞬间响起。
而我,僵在原地,捧着那本突然重若千钧的时辰簿,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爷爷那最后绝望的警告,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逃?往哪逃?为什么逃?最后一页……怎么了?
爷爷的话,成了我心头一根毒刺,一个梦魇。我成了冯家新一任的“时辰记录者”。每当村里响起报丧的锣声或哭声,我就必须带着这本簿子,在死者入殓前,赶到现场。我不能靠得太近,不能与死者对视,只能站在一个特定的角度,感受着那生命彻底流逝的瞬间,然后,在簿子上对应日期的空白处,用特制的、掺了朱砂和某种秘制药料的墨,一笔一划,记录下那个精确到刻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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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民间恐怖故事短篇集请大家收藏:()民间恐怖故事短篇集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每一次记录,那桐油味都似乎更浓一分,冰凉地往鼻子里钻。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爷爷的话,想起他最后的眼神。我对那最后一页,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恐惧与极致好奇的窥探欲。
但我忍住了。三年。我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木偶,精确地履行着职责。簿子上的名字不断增加,墨迹叠着墨迹。冯家坳依然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异样。只有我知道,自己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快要断了。
让我最终崩溃的,是村东头铁匠刘叔的死。他是突发心疾,倒在打铁炉旁,被发现时身子都半僵了。我去记录时,他的独子,一个半大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扑在尸体上不肯起来。就在众人拉扯劝说时,那孩子的指甲,无意间划破了刘叔寿衣的袖口,露出下面一小截手腕。
我站的角度,刚好看到。
那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有一小片极淡的、暗红色的印迹。不是尸斑,形状很不规则,边缘模糊,像……像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又像是某种极其陈旧的、洗不掉的污痕。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莫名的、冰凉的熟悉感窜上脊背。
我强压着心悸,完成了记录。回到书房,锁上门,我立刻翻开了时辰簿。不是最后一页,而是往前翻,翻到最近记录的一些名字。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我死死盯着那些墨迹,尤其是名字最后一笔的收尾处,墨色浓淡的细微变化……
没有。字迹工整,墨色均匀,看不出什么。
可我眼前总是晃动着刘叔手腕上那片暗红。还有爷爷临终前那绝望的眼神。
也许……也许那红印只是巧合?是烫伤?是胎记?
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不是!去看!去看最后一页!答案就在那里!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像藤蔓一样缠紧了我的心脏。我坐立不安,食不知味。那本静静躺在匣子里的时辰簿,仿佛有了生命,在黑暗中无声地召唤我,诱惑我,又恐吓我。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个夏夜。闷热,潮湿,天空堆满了沉甸甸的、铅灰色的云,没有一丝风。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后沉闷地喘息。
要下大雨了。
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天幕,将漆黑的书房照得瞬间惨亮如昼!几乎就在同时——
“轰咔——!!!”
一声近得仿佛就在屋顶炸开的惊雷,猛地爆响!整个老宅似乎都为之震颤,窗棂嗡嗡作响,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我被这炸雷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心脏狂跳。而就在雷声余韵未消、耳朵里还嗡嗡作响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在刚刚闪电的亮光中,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不是动。是那木匣表面,浸渍了不知多少代人手泽和桐油的暗沉光泽,在电光中,流转了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污浊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和死亡的气息,在那一瞬间,浓郁了十倍,从匣子的每一个缝隙里渗了出来。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开始狂暴地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很快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雷声,雨声,混合着书房里陡然变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那股桐油与陈旧墨迹的怪味。爷爷临终前扭曲的面容、铁匠刘叔手腕的暗红、还有这木匣在雷电下的异样……所有压抑了三年的恐惧、疑惑、还有那股疯狂滋长的好奇心,终于在这个天地震怒的夜晚,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逃?不看?
不!我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最后一页到底有什么!是什么让爷爷那样绝望!是什么让我冯家男人代代背负这诡异的职责!
我猛地扑到书桌前,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拿不住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试了好几次,才“咔哒”一声打开了木匣的锁。
那本时辰簿,静静地躺在里面。暗褐色的封皮,在油灯和偶尔闪过的电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桐油味呛得我一阵头晕。我用冰冷汗湿的手,捧出了它。
比记忆中更沉,更冷。像捧着一块冰,又像捧着一座坟。
我坐回椅子,将簿子放在桌上。油灯的光晕刚好笼罩住它。外面是倾盆的雷雨,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得可怕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翻动它。沉重的纸张发出特有的、干燥的“哗啦”声,每一页,都记录着至少一个生命的终结。越往后翻,墨迹越新,有些甚至还未完全干透,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名字,时辰,简注……一个个冰冷的符号,划过我的眼前。
我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最后一张有记录的纸页。再往后,就是空白了。
不,不是完全空白。
按照规矩,最后一页,是留给记录者自己的——当他也走到生命尽头,由下一个继承者,补上他的名字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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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很厚实,是特制的,微微泛黄。上面……没有字。
但,也不是完全干净。
在纸页的正中央,偏下的位置,有一片污浊的、不规则的暗红色。
那红色极其陈旧,深深沁入了纸纤维,边缘晕染开来,像一块洗不净的陈年血渍,又像是一大滴浓得化不开的、变了质的朱砂墨。它没有任何形状,只是一片纯粹的、肮脏的、散发着淡淡腥气的暗红。
这就是最后一页?这就是爷爷让我永远不要看的东西?一片污渍?
我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一阵荒谬的虚脱,紧接着是巨大的失望和疑惑。就这?一片不知怎么弄上去的旧污痕?
然而,就在我心神松懈,准备移开目光的刹那——
那片沉寂的、仿佛亘古不变的暗红色污渍,动了。
不是物理上的移动。是那污渍的内部,颜色……流转了一下。
仿佛有一滴浓稠的、新鲜的血液,滴落在这片陈旧干涸的血污之上,然后,极其缓慢地,开始沿着纸纤维的纹理,渗透,蔓延。
我瞪大眼睛,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我死死盯着那里,屏住呼吸,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是自己的幻觉。
不是幻觉。
在那片污浊暗红的中央,颜色开始变得……深邃。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浮现了出来。
像有支无形的笔,蘸着那污红本身作为墨汁,在纸上书写。
先是左边,一个“点”,接着是“横”……笔画歪斜,颤抖,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滞感,仿佛不是写上去的,而是从纸的深处,生长出来的。
那是一个字。
一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
我的姓氏——“冯”。
我姓冯,单名一个“恪”字。
此刻,这“冯”字的右半边,那“冫”的两点,正像两滴刚刚渗出的血珠,慢慢地、慢慢地,在污红的底色上,凝聚出清晰的笔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呼吸,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诡异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污红,继续它缓慢而坚定的“书写”。
第二笔,第三笔……一个完整的“冯”字,以一种扭曲、痛苦、却又无比清晰的姿态,呈现在那片暗红的中央。
墨迹……不,是“红迹”,新鲜得刺眼。带着一种湿润的、粘稠的光泽,仿佛刚刚才从某个伤口涌出,涂抹上去。
而“书写”,还在继续。
在“冯”字的下方,间隔了一点距离,新的笔画,又开始缓缓浮现。
一撇,一捺……
是我的名字。
“恪”。
左边“忄”的两点,像是两颗凝固的血泪。
右边“各”的口字,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冯恪。
我的名字。
就这样,以一种我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恐怖方式,从这片被爷爷用生命警告“永远不要看”的、记载着全村人死亡时辰的簿子最后一页,那片污浊的暗红之上,慢慢地、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每一笔,都像用烧红的铁钎,烙在我的视网膜上,烙进我的灵魂深处。
墨迹——如果这能叫做墨迹的话——新鲜。湿漉。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我记录他人时辰时所用墨汁一模一样的、冰冷的腥气。
油灯的光,依旧稳定地燃烧着,将我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
而我,坐在这光与影的交界处,捧着这本祖传的时辰簿,看着最后一页上,那片污血中新鲜“写”就的、我自己的名字。
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如注。
我知道,我记录过无数死亡时辰,而属于我的那个时辰……或许,就以这种方式,被“预定”了。不是写上去,而是从这片象征着不详与终结的污秽中,“生长”出来。
爷爷让我逃。
可我的名字,已经在这里了。
我能逃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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