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过船舷,将李白的宽袍大袖吹得猎猎作响。连日的阴雨虽已停歇,但天色依旧沉郁如铅,浑浊的江水奔腾东去,浪涛拍打着嶙峋的崖壁,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我们的船,正行经汨罗江口,这片沉淀了太多悲愤与孤忠的水域,连空气都仿佛比别处凝重几分。
我拢了拢身上略显单薄的青衫,站在李白侧后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不同于往日的沉静。平日里的诗酒狂放、不羁笑闹,在此刻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他遥望着那片传说中屈子沉江的水域,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千年时光,与那位行吟泽畔的孤独灵魂对话。
“前面便是屈子祠了。”船夫操着浓重的楚地口音,指着北岸一处掩映在青松翠柏间的建筑群落,“客官可要停船一观?”
李白并未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气的冷风,缓缓吟道:“‘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前人风骨,岂可不亲往拜谒?”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我极为熟悉的光芒——那是灵感与激情迸发前的征兆,但此次,却又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愤懑。“青玄,随我上岸。带上方才沽来的那坛‘楚醴’。”
我的心微微一紧。我知道,此去绝非寻常游览。自我凭借“未来”的诗篇见解与他不拘一格的性情投了他的缘,被他收为记名弟子,一路同行,诗酒唱和,虽时有妙语得他赞赏,但我深知,那更多是占了时代眼光的便宜。真正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心与风骨,我尚未真正经受考验。而屈子祠,这片凝聚着华夏文人最深沉悲剧精神与理想光芒的圣地,无疑将成为一块试金石。
拾级而上,古祠静默。岁月的风雨在门楣匾额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庭园古木参天,绿荫如盖,却更添几分幽邃清冷。祠内香火不算鼎盛,只有三两本地乡人在默默打扫。正中供奉的屈原塑像,高冠博带,面容清癯,那微微蹙起的眉峰与望向远方的眼眸,清晰地传递出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限悲凉与孤独。
李白在塑像前静立良久,一言不发。他亲手拍开酒坛的泥封,将清冽的酒液缓缓酹于神座之前。酒香混合着檀香和古木的陈味,在寂静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形成一种庄重而令人心绪翻涌的氛围。
“青玄,”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这空旷的祠内激起轻微的回响,“你素来见解奇特,言人所未言。今日至此,感受如何?可能解这千古沉郁之一二?”
来了。我心中暗道。这便是我期待的“考验”,在如此厚重的历史与情感重量面前,任何取巧的、来自后世的“知识”都显得苍白。我必须调动全部的真情实感,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说出自己的体悟。
我上前一步,与李白并肩而立,仰望着屈原的塑像,斟酌着语句:“先生,弟子愚见。屈子之悲,非在一己之放逐,非在君王的昏聩,甚至非在邦国的沦亡。”
“哦?”李白侧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此言何解?”
“其核心,在于‘道’的陨落与‘问’的无答。”我缓缓说道,试图梳理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屈子心怀美政理想,其‘道’至高至洁,如日月悬天。然则现实污浊,竟无一丝容身之地。这极致的理想与极致的黑暗碰撞,产生的非仅是个人命运的悲剧,更是对天地秩序的强烈质疑。故而他有《天问》,问天问地问鬼神,问尽宇宙玄黄,实则是在叩问这命运不公、公道何存的终极命题。他的沉江,非是怯懦逃避,而是以最决绝的方式,用生命向这无情的世界发出了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问。此问,千年以来,犹在耳畔。”
我将目光从塑像移向祠外阴沉的天穹,仿佛能看见那个披发行吟的身影。“所以,弟子在此感受到的,并非单纯的哀伤,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一种敢于以个体之渺小,去质问宇宙之宏大、命运之无常的勇毅与悲壮。这份力量,足以撼动后世无数仁人志士的心魄。”
李白听罢,久久沉默。他再次看向我时,目光中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随意,多了几分郑重。“‘道之陨落,问之无答’……好,说得好啊!”他长叹一声,“不想你年岁尚轻,竟能窥见屈子心中最深沉的痛楚。不错,其哀其怨,早已超越个人际遇,直指大道本源。这份洞察力,青玄,你确有慧根。”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激昂:“然,既知此问无答,我辈又当如何自处?莫非只能效仿先贤,抱石沉沙,以死明志?”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像一道闪电劈入我的脑海。我知道,这是考验的深化,是李白在借屈原的命题,探寻我自身的“道”与“志”。我若回答得流于表面,或仅仅是重复前人感慨,必然无法令他满意。
正当我凝神思索,准备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之际,祠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名身着锦袍、看似文人模样的男子,在一群仆从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白微须,神态间带着几分矜持与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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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黄鹤楼情缘请大家收藏:()黄鹤楼情缘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我们,目光在李白的青衫与我的布衣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那为首之人径自走到屈原像前,随意拱了拱手,便转身对同伴高谈阔论起来。
“屈子虽忠,然不识时务,不懂变通,一味孤高自许,终至身死国灭,实非智者所为。”那白面文人摇头晃脑,言语间充满了事不关己的评点,“若当时能稍作隐忍,曲意逢迎,未必不能如张仪、苏秦一般,成就一番功业。可惜,可惜了啊!”
他身旁几人纷纷附和,言语间竟将屈原的忠贞与后世的权谋之术相提并论,甚至隐晦地暗示其“迂腐”。
我心中一股无名火陡然升起。在这些庸人眼中,那份光照千古的忠魂与气节,竟成了可以权衡利弊、计较得失的生意经?李白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方才那份沉静的悲悯被冰冷的怒意所取代。
“住口!”不等李白发作,我已一步踏出,声音因愤怒而略显尖锐,“尔等何人,安敢在屈子祠前妄议先贤,亵渎忠魂!”
那白面文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弄得一愣,随即面露愠色:“你是何人?我等在此论史,与你何干?”
“论史?”我冷笑一声,心中那份来自现代的对独立人格与理想主义的尊崇,与此刻目睹亵渎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言辞变得锐利起来,“尔等这不是论史,是坐井观天,以燕雀之心,妄度鸿鹄之志!屈子所求,乃是以生命践行心中之道,岂是尔等口中‘功业’二字可以衡量?他所叩问的,是天地间最根本的公理与正义,岂是尔等这等曲意逢迎、苟且偷生之辈所能理解?”
我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穿越以来对这个时代某些陈腐观念的不满一并倾泻:“你们只看到他沉江的‘不智’,可曾看到他《离骚》的瑰丽?只看到他政治的‘失败’,可曾看到他精神的永恒?他的血泪化作了楚地的兰蕙,他的魂魄融入了华夏的脊梁!后世多少仁人志士,在黑暗中凭吊屈子,汲取力量,砥砺前行!你们今日在此轻飘飘一句‘不识时务’,不仅侮辱了屈子,更侮辱了千百年来所有为理想、为道义而抗争的灵魂!”
这一番疾言厉色的驳斥,如同连珠炮般,将那几人震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一时竟无言以对。祠内原本打扫的乡人也停下了动作,惊异地看着我这边。
李白站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充满了惊讶、赞赏,甚至还有一丝……欣慰?他没有说话,但那种无声的支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那白面文人羞恼交加,指着我:“你……你强词夺理!”
“非是强词夺理,”李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缓步上前,与我并肩,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人,“是我这弟子,道出了尔等不愿听、亦听不懂的真言。屈子精神,皓如日月,岂容屑小置喙?若再敢出言不逊,休怪李某人不客气!”
李白的名头与气势,显然震慑住了对方。那几人面面相觑,终究没敢再多言,悻悻然地快步离开了屈子祠。
祠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已与方才截然不同。经过这一番激烈的交锋,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思想的火花与碰撞的余温。
李白转过身,面对着我,脸上再无半分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激赏,有感慨,更有一种找到同道般的欣喜。“好!骂得好!”他重重一拍我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青玄,今日方知,你不仅有慧根,更有风骨!见贤思齐,见不贤而怒斥之,方是读书人本色!方才你那番话,掷地有声,深得我心!”
他仰头大笑,笑声在祠内回荡,驱散了先前因那几人带来的污浊之气。“哈哈哈哈哈!痛快!当真痛快!能收你为弟子,是李太白之幸也!”
得到李白如此直白而热烈的赞赏,我心中亦是激荡不已。这并非因为几句夸赞,而是因为我感到,自己终于不再是那个仅仅依靠“先知”取巧的异乡人,而是在精神层面,真正地与这位伟大的诗人,与脚下这片厚重的土地,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先生过誉了,弟子只是……情之所至,不能自已。”我平复了一下心绪,谦逊道。
李白摆摆手,示意我不必自谦。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屈原的塑像,眼神变得悠远而坚定。“屈子之问,或许永无答案。但我辈文人,立于天地之间,所求者,不正是这份‘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这份敢于向一切不公与黑暗发出质问的勇气么?”
他猛地拉起我的手臂:“走!回船上去!如此心境,岂能无诗?我要作一首《吊屈子》,你需在一旁好好看着,看着为师如何以手中之笔,承接这千古一问!”
我们快步走出屈子祠,将那片圣洁而沉重的空间留在身后。江风扑面,带着水汽,竟让人感到一丝畅快。
回到船上,李白立刻命船家取来纸笔,他立于船头,任凭江风吹乱长发,凝视着奔流的汨罗江水,胸中似有惊涛骇浪在酝酿。他提起笔,蘸饱了浓墨,那姿态,仿佛不是要书写文字,而是要劈开这沉郁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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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黄鹤楼情缘请大家收藏:()黄鹤楼情缘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然而,笔锋悬于纸上方寸之间,他却久久未能落下。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那股磅礴的诗意似乎在他体内左冲右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却又被某种更深沉的力量所阻滞。
我屏息凝神,不敢打扰。我知道,他正在与千年前的灵魂进行着最深层次的对话,正在将方才在祠中的一切感悟、愤懑、激昂与悲悯,熔铸成不朽的诗句。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江水奔流的声音。终于,他手臂一动,笔尖猛地触碰到雪白的纸面——
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江边的宁静。只见一匹快马沿着江岸飞驰而来,马上骑士风尘仆仆,目光锐利地扫过江面,最终定格在我们这艘船上。那人勒住马缰,扬声高喊,声音清晰地穿透江风:
“前面船上的,可是陇西李太白先生?京中故人有急信托某送达!”
李白即将挥洒的诗兴骤然被打断,他举着笔,愕然回头望去。
京中故人?急信?
我的心也随之一沉。在这远离长安的荆楚之地,是谁,又会带来怎样的消息,竟能如此精准地找到我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搅乱了方才凝聚的所有诗意与心境。
那封来自权力中心的信,带着北方的风尘与未知的变数,正等待着我们开启。而李白的《吊屈子》,那承载着千古一问的诗篇,还能顺利诞生吗?
江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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