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葬 第三百三十二回：暗潮惊雷

天刚蒙蒙亮，冬日的寒气像是能扎透骨头。陈继祖一夜未睡踏实，臂上的伤隐隐作痛，更多的是心里头的翻江倒海。他轻手轻脚起身，堂屋里昨夜打斗的痕迹已被收拾过，只是那旧木箱，此刻显得格外扎眼。

他没惊动母亲和姐姐，揣了块冷饼子，便出了门。他得去找王干事，昨夜那更夫定然报了官，虽然这“官”早已不是前清的衙门，但镇维持会总得管点事。

维持会设在原先的县衙旧址，只是牌匾换了，里头办事的人，也多是些熟面孔，或是熟面孔的子侄。王干事听继祖说完，搓着手，一脸为难：“继祖兄弟，不是我不办事。那‘古风堂’的钱老板，在省城是挂了号的体面商人，捐过款子给镇上小学的。无凭无据，就凭一个夜入民宅，我……我怎么好去拿人？”

继祖心里冷笑，体面商人？体面商人会养着那般身手的“掌柜”，干这鸡鸣狗盗的勾当？

“王干事，他们冲着我家祖传的东西来的，昨夜是没得手，难保没有下次。我母亲年迈，姐姐是女流，若真出了事……”

“我明白，我明白。”王干事连连点头，“这样，我多派两个巡夜的，在你家附近多转转。至于那两位……我去‘悦来’敲打敲打，让他们早些离开落马镇，如何？”

继祖知道也只能如此，这维持会，遇事和稀泥的本事，倒是祖传的。他道了谢，转身离开。走到街口，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溥锡贝勒，揣着手，站在“清源茶楼”的招牌下，似乎在等人。

见到继祖，溥锡招了招手。

继祖走过去，微微躬身：“溥先生。”

溥锡看着他，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些复杂神色：“昨夜……不太平？”

继祖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劳先生挂心，进了个小毛贼，没丢东西。”

溥锡“嗯”了一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那木牌子……是个招祸的东西。听老夫一句劝，要么，找个没人的地方，深埋了。要么……就给它找个真正压得住的新主。”

“新主？”继祖挑眉。

溥锡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这南北，如今是谁家的天下？有些人物，就喜欢收罗这些前朝的故物，彰显……正统。”他话没说透，但意思到了，指的是如今掌权的某系军阀巨头。

继祖心中雪亮，这落魄贝勒，是想借花献佛，或者，另有所图？他不动声色：“多谢先生指点，我会斟酌。”

离开茶楼，继祖心里更沉了几分。这木牌，就像一块扔进池塘的石头，不仅引来了水底的臭鱼烂虾，连岸上看似无关的看客，也蠢蠢欲动。

他回到家中，秀姑和盼娣正焦急等待。听闻维持会的态度，两人更是忧心忡忡。

“继祖，要不……就按你说的，赶紧捐了吧？”秀姑道。

继祖看着那木箱，摇了摇头：“妈，现在恐怕没那么容易了。他们既然盯上了，我们一动，他们必然也会动。从落马镇到省城，路不算近。”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得找人帮忙。”

他回到自己那间小屋，从藤箱底层，取出一封保存完好的信函，信封上印着“江北督军府参军处”的字样。这是他一位在督军府任职的同窗好友寄来的。当初在省城求学，他曾因缘际会，帮过那位同窗一个大忙，对方一直念着这份情。

他铺开信纸，笔走龙蛇，将家中遭遇简要说清，未提木牌具体来历，只说是祖传之物，遭强人觊觎，恳请友人相助，能否派两名得力人手，护送此物至省城博物苑。

他将信交给盼娣：“姐，你立刻去镇上的邮局，用加急挂号信寄出去，务必稳妥。”

盼娣知道事情重大，连忙去了。

信寄出去了，但援手到来需要时间。当日下午，那钱老板和赵师傅，竟又堂而皇之地登门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黑色制服、挎着盒子炮的警察！为首一个黑胖警官，是镇上警察所的刘巡官。

“陈继祖！”刘巡官腆着肚子，官威十足，“有人举报，你家藏有前朝违禁之物，涉嫌勾结遗老，图谋不轨！本官奉命搜查！”说罢，一挥手，那两个警察就要上前。

秀姑和盼娣吓得脸色煞白。

“慢着！”继祖一步挡在木箱前，目光冷冷扫过钱老板得意的嘴脸和刘巡官的官架子，“刘巡官，搜查可有公文？所谓违禁之物，又是指什么？”

“哼，公文自然有！”刘巡官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红戳的纸，在继祖面前一晃，“至于什么东西，搜了就知道！”

“我看谁敢！”继祖厉声道，“民国律法，保障民权，岂容你们肆意妄为！我陈家世代清白，有何违禁之物？倒是这两位，”他指向钱老板和赵师傅，“昨夜潜入我家行窃未遂，今日又勾结公人，诬良为盗，该当何罪？！”

赵师傅眼神一狞，上前一步，似乎想动手。

“嘿！反了你了！”刘巡官拔出腰间的盒子炮，虚张声势地比划着，“敢妨碍公务，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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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闹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挺括呢子军装、披着军大氅的年轻军官，带着两名持枪卫兵，迈步走了进来。那军官肩章闪亮，眉眼英挺，自带一股杀伐之气。

屋内外顿时安静下来。

刘巡官一愣，看清那军官的肩章和卫兵的气势，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连忙收起枪，赔笑道：“这位长官是……”

那军官没理他，目光直接落在陈继祖身上，脸上露出笑容：“继祖兄，别来无恙？”

继祖也是一怔，随即认出，这正是他在省城那位同窗好友，张承武！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竟已是一身戎装，看肩章，至少是个营副了！

“承武兄！你怎么……”继祖又惊又喜。

张承武笑道：“恰好在邻县公干，收到你的信，知道事情紧急，就带人直接赶过来了。”他这才转向刘巡官，脸色一沉，“你是本地警察？带着枪，到我朋友家里耍什么威风？”

刘巡官汗都下来了：“长……长官，误会，都是误会！是……是有人举报……”

“举报？”张承武目光如刀，扫过钱老板和赵师傅，“是这两位吧？我看他们形迹可疑，说不定就是混进来的奸细！来人，给我拿下！”

“是！”两名卫兵如狼似虎上前，不由分说，将脸色大变的钱老板和赵师傅反剪双手捆了起来。

“长官！冤枉！我们是合法商人！”钱老板挣扎着喊道。

张承武根本不听，对刘巡官冷冷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带着你的人，滚！”

刘巡官如蒙大赦，连连鞠躬，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了。

张承武这才对继祖道：“东西呢？收拾一下，我亲自护送你和你家人，还有那物件，一起去省城！”

局势瞬间逆转。秀姑和盼娣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年轻军官，恍如梦中。

继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他立刻动手，将那短刀和木牌用布包好，塞进行李。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动身之时，镇外，通往省城的官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烟尘滚滚。隐约可见，是一队穿着杂色军装、打着不同旗号的骑兵，人数不少，竟直扑落马镇而来！

张承武脸色微变，侧耳倾听片刻，沉声道：“是‘靖**’的人！他们怎么跑到这边来了？快！从后门走，绕小路！”

落马镇的天空，刚刚放晴片刻，又被更浓的战争阴云笼罩。那运河的波涛之下，沉埋的旧秘，似乎注定要在这新旧军阀的混战枪炮声中，才能寻到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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