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尼话音未落,乔治已从床沿直起身。
他的睡袍下摆扫过地板,带起昨晚遗落的机械图纸,纸张簌簌落在詹尼脚边——那是黎明农机厂最新改良的蒸汽牵引犁设计图,齿轮咬合处用红笔标着减阻0.37%的批注。
去把我那件带羊毛衬里的粗布外套拿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冷静,手指却无意识摩挲着床头柜上的黄铜怀表。
表盖内侧刻着致乔治,1853年冬,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
金属表面还留着体温,像块发烫的煤。
詹尼望着他绷紧的肩线,突然想起三年前实验室爆炸那晚。
当时他也是这样,明明半边脸都被玻璃碴划得渗血,却站在废墟里反复核对实验数据,直到医生强行按他躺下。
她弯腰拾起图纸时,瞥见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剪报——1845年《泰晤士报》的《爱尔兰饥荒:传统耕作的末日》,标题被红墨水圈了三遍。
你昨晚没睡。她把外套递过去,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那是调试蒸汽引擎时被齿轮磨出来的,至少喝杯热可可。
等犁完第一道沟。乔治扣上外套第三颗铜纽扣,目光扫过窗外。
雪确实在融,屋檐下的冰棱正滴着水珠,在青石台阶上敲出细碎的响。
他想起昨日雪地里那十七具尸体,想起老伯爵重新系领结时喉结的颤动,想起自己说康罗伊靠意志前行时,画像里祖父的勋章在火光中一闪——那枚滑铁卢勋章,是老康罗伊用左腿换的。
晨雾未散时,田埂已站满了人。
农会代表老汤姆的羊皮手套攥着顶破毡帽,指节因常年握犁把而变形;铁路承包商汉密尔顿的金怀表链子在晨风中晃,他正用银制铅笔在小本上画着什么;两名《费城问询报》记者中,戴圆框眼镜的年轻姑娘在笔记本上写得飞快,年长的那位举着达盖尔相机,镜头盖在掌心转得嗡嗡响。
乔治踩上蒸汽牵引犁的脚踏板时,金属部件发出熟悉的嗡鸣。
这台机器是他和詹尼带着十二名工匠,在伯克郡的谷仓里捣鼓了八个月的成果:锅炉喷口包着石棉布防烫,犁铧用谢菲尔德钢重新锻造,传动齿轮涂了新调配的鲸脂润滑油——上个月在曼彻斯特试犁时,齿轮卡壳崩飞的碎片差点削掉埃默里的眉毛。
点火。他朝负责司炉的学徒点头。
蓝白色的火焰舔着锅炉,压力表指针缓缓爬升。
当指针停在的刻度时,乔治拉动操纵杆。
蒸汽的尖啸声里,犁铧扎进解冻的泥土,黑色的土浪翻卷着向两侧分开。
他能感觉到机器的震动透过鞋底传来,像头被驯服的巨兽在脚下喘息。
去年此时,这片地需三十人耕作五日。他提高声音,操纵杆在左右手间切换,犁沟始终保持着半指宽的误差,今日,一台机器加三名工人,不到半天即可完成。
老汤姆的破毡帽掉在地上。
他蹲下去捡时,手指抚过新翻的泥土——湿润,疏松,还带着融雪的凉意。上帝啊,他喉咙发紧,我爷爷那辈用木犁,我爹换成铁犁,现在...现在这铁家伙能抵三十个壮劳力?
汉密尔顿的铅笔尖戳破了纸页。
他望着机器尾部扬起的土雾,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翻找怀表:从启动到现在,才过去了十七分钟,犁沟已经延伸了近半英里。康罗伊先生,他举手时金链子晃得刺眼,您说的采购意向书...能现在看样品吗?
戴圆框眼镜的女记者跑过来,发梢沾着晨露:请问这台机器的造价是普通铁犁的几倍?
小农户如何负担?
乔治将操纵杆交给学徒,跳下雪泥斑驳的踏板。
他的粗布外套沾着草屑,却在阳光下笑得像个少年:所以我们有乡村信贷种子基金。他指向田埂尽头的马车,美惠信贷的蓝白旗帜正在风里翻卷,由美惠乡村信贷公司提供低息贷款,首付只需两英镑——够买半头猪的钱。
现场响起细碎的私语。
老汤姆的破毡帽被他攥成了团,指节发白;汉密尔顿的铅笔在本子上划出重重的线,那是计算运输蒸汽犁的铁路运价;女记者的笔记本翻到新页,标题栏写着《蒸汽与泥土:康罗伊的农业革命》。
当第五份采购意向书的墨迹未干时,詹尼的书房里正飘着冷掉的咖啡香。
她的发辫散了一半,发梢沾着差分机的铜粉。
面前的橡木书桌上堆着七十二本分类账,最上面那本的封皮被翻得发毛——那是1854年堪萨斯州小麦收购记录。
差分机的齿轮还在缓缓转动,纸带输出口吐出淡蓝色的图谱,上面用红蓝两色标着每蒲式耳小麦的流转路径:从艾奥瓦的农场,到芝加哥的粮仓,再通过伊利运河运到纽约港,最后...
詹尼的钢笔尖悬在纽约港的标记上方。
她轻轻吹了吹,将原本指向维多利亚女王粮商的箭头,拆成十三条细如发丝的线,分别标上约翰·史密斯谷物行玛丽·琼斯进出口公司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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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镀金神座:时代的齿轮请大家收藏:()镀金神座:时代的齿轮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这些名字对应的公证文书就压在她手肘下,每份都有真实法官的签名——罗伯特·邓肯用微缩复刻技术伪造的,连油墨的氧化程度都和十年前的旧文件无异。
詹尼小姐?女仆端着新煮的咖啡进来,被满桌的账本吓了一跳,您该吃点东西了,老爷说——
放那儿。詹尼头也不抬,手指在图谱上划过。
她记得三年前实验室爆炸时,乔治被压在废墟下,是她用差分机的铜齿轮当撬棍,撬了三个小时才把人救出来。
那时她耳后被碎片划了道疤,现在摸着还会疼,但远不如现在心疼——这些被拆分的订单,每一条都是乔治用三年时间织就的商业网络,现在要像拆毛衣似的,拆成谁都认不出原样的线团。
楼下传来马车的铃铛声。
詹尼侧耳听了听,是罗伯特·邓肯的马蹄声——他总把马掌钉得比别人响些。
她迅速将图谱塞进暗格里,整理好发辫,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苦涩在舌尖蔓延,像极了即将到来的审查。
罗莎琳德的书房在二楼东头,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她膝头的信纸上投下玫瑰色的光斑。
那封1839年的旧信已经泛黄,边缘有火烧过的痕迹,只余下半页:...威廉·麦克莱恩坚持审计军费,被说成妨碍军务...现居匹兹堡,靠帮人记账为生...
她摸出银制钢笔,墨水在信笺上洇开:亲爱的伊芙琳,若您仍与麦克莱恩一家有联系,请告知我他的近况。
康罗伊需要正直的人。字迹苍劲有力,和二十年前写给肯特公爵夫人的信如出一辙——那时她试图为丈夫争取更多权力,现在她要为儿子争取更安全的后背。
三天后,回信到了。
罗伯特·邓肯接过信时,注意到封口的蜡印是匹兹堡市政厅的徽章。
他拆开后只扫了一眼,就敲响了乔治的办公室门:麦克莱恩的儿子是州财政厅档案室主管,他说...他父亲临终前还在骂当年的黑账。
乔治正在看蒸汽犁的销售报表,闻言抬头。
窗外的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脸上投下明暗交界:偿还先父正义做引子,告诉他...我们能让那些黑账重见天日。
罗伯特点头,将信小心收进内袋。
他转身时,瞥见乔治办公桌上压着份《宾夕法尼亚州议会简报》,头版标题是《农业现代化促进法案:机遇与隐忧》,作者署名是阿尔弗雷德·布莱克伍德。
对了,乔治突然说,让詹尼把那十三份中间商的公证文书再检查一遍。
平克顿的约翰·哈里森...他的放大镜能照出十年前的墨迹。
罗伯特应了一声,带上门出去。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乔治望着窗外,晨雾已经散尽,新犁的沟垄像大地的指纹,延伸向远方。
他想起昨日雪地里的渡鸦徽章残影,想起詹尼耳后的疤痕,想起母亲翻找旧信时颤抖的手指——有些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楼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乔治走到窗前,看见阿尔弗雷德·布莱克伍德的马车停在门廊下。
那位宾夕法尼亚州议员戴着羔皮手套,正抬头往二楼望,嘴角挂着惯常的微笑,只是眼底的阴影,比平时更深了些。
阿尔弗雷德的羔皮手套在门环上叩出三声轻响,像钟表齿轮咬合的精准。
乔治望着楼下那辆镶铜饰的黑色马车,注意到车轮辐条上沾着新泥——从州议会大厦到康罗伊庄园不过两英里,这泥点倒像是特意碾过未铺石的小路,好让人看见他深入民间的姿态。
请布莱克伍德先生到东客厅。乔治整理袖扣时,瞥见镜中自己眼底的青影——昨夜和詹尼核对完所有中间商资料,天快亮才合眼。
他伸手摸向领结,指尖触到詹尼今早别上去的银质领针,是蒸汽犁的微缩模型,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她昨晚轻声说的小心他的糖衣。
东客厅的胡桃木壁炉烧着山毛榉,松脂香混着阿尔弗雷德身上的薰衣草古龙水。
议员先生摘下手套,露出修剪整齐的指甲,指节上戴着枚卡梅伦家族的红纹玛瑙戒指——和三年前在伦敦拍卖会上拍下的那枚一模一样,当时乔治竞价到最后一刻,却在落槌前放下了号牌。
康罗伊先生的蒸汽犁可真是惊动了整个宾夕法尼亚。阿尔弗雷德接过女仆递来的雪利酒,杯壁在他掌心转了半圈,今早我在议会说农业革命需要立法护航,老参议员们的假发都快被惊掉了。他笑起来时,嘴角的酒窝让他看起来像个热心公益的乡绅,不过有位先生私下问我——他压低声音,这些机器要是普及了,那些靠犁地为生的穷小子们,该去喝西北风吗?
乔治靠在高背扶手椅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椅腿的涡卷雕纹——这是罗莎琳德从伦敦运来的古董,椅背刻着康罗伊家族的鸢尾花徽章。布莱克伍德先生去过爱尔兰吗?他突然问,1847年我在都柏林,看见饿殍躺在田埂上,手边还攥着半截发霉的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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