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元旦的辽阳城,裹在一层薄雪里,像块没彻底冻透的肥肉,往外渗着油汪汪的光。老刘攥着鼓囊囊的皮包,站在“福满楼”门口,哈出的白气刚离嘴就被北风撕碎了。他跺跺脚上的棉皮鞋,心里念叨:这单生意,说啥也得成。
包间叫“金玉满堂”,里头暖烘烘的,却带着股脂粉搁久了似的腻香。客户老赵是个油滑角色,鼻头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逼人,一落座就瞄着墙角落了灰的博古架,嘿嘿一笑:“老刘,这地方,有点意思。”
“新开的,菜硬!”老刘拍着胸脯,招呼服务员点菜。菜单翻得哗哗响,他特意点了道“红烧狐狸肉”压轴,“老赵,尝尝鲜,这玩意儿,补!”
老赵眼皮跳了跳,没吭声,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菜上得挺快,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山珍海味,油光锃亮。几杯白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老刘说着来年的宏图,老赵嗯嗯啊啊应着,眼神却在包间里飘。那顶上的牡丹花吊灯,忽然就暗了一下,像人眨了个眼,又猛地亮起来。老刘以为是电压不稳,没在意。
酒至半酣,那盘酱红色的狐狸肉端了上来,冒着古怪的、略带腥臊的热气。老赵夹了一筷子,还没送到嘴边,手就停住了。他盯着桌子当中那盘油焖大虾,眨了眨眼,又使劲揉了揉——盘子里空了,光溜溜的,只剩点油花。可一错眼珠,那十几只红彤彤的大虾又好端端地躺在盘子里,仿佛从未消失过。
“邪门……”老赵嘟囔了一句。
老刘正说到合同细节的关键处,没听清:“啥?老赵,你看这分成……”
话音未落,吊灯又开始晃悠,明灭不定,包间里光影乱闪,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老刘觉得脖颈后头吹过一丝凉气,不是空调的风,倒像有人贴着皮肤在呵气。他猛地回头,只看到那面描金屏风上,一对鸳鸯的眼睛似乎活了过来,正幽幽地盯着他。
“老刘,”老赵的声音有点发颤,指着自己的酒杯,“这……这怎么回事?”
他那杯刚斟满的茅台,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满满一杯褐黄色的泥土,还带着几根干枯的草梗,湿漉漉的土腥气直冲鼻子。
老刘头皮一炸,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强作镇定,把合同往前推:“不管它,老赵,咱们先把字签了,这条件……”
他掏出钢笔,拧开笔帽,往签名处划去。笔尖触到纸张,却像划在冰面上,溜滑,留不下半点墨迹。他使劲,再使劲,纸上依旧空白。他低头细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那合同上原本打印清晰的条款字迹,正像浸了水似的,一点点化开、模糊,变成一团团蠕动的墨晕。
“鬼……有鬼!”老赵怪叫一声,脸色惨白,猛地推开椅子,抓起外套就往外冲,撞得门板哐当一声响。
包间里霎时死寂。只剩下那盘狐狸肉,兀自散发着诡异的热气。老刘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支派不上用场的钢笔,心口像被冰坨子塞住了。他行商十几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等怪事,头一遭。
饭店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闻声赶来,看着狼藉的杯盘和那杯泥土,脸色也变得难看。他挥挥手让服务员收拾,把老刘请到一旁,递了根烟,手有点抖。
“刘老板,对不住,”他压低了声音,“这包间……以前,是供过狐仙牌位的。”
老刘一愣,烟都忘了点。
“早些年,这地方是个小祠堂,动土盖楼那会儿,”老板指了指脚下,“给撤了。当时就有人说不妥,劝不动啊。自打这饭店开张,这包间就时不时……不太平。”他叹了口气,“灯光乱闪,碗筷自己动,有时还能听见女人哼小曲儿……不过像今天这样,直接显形的,还是头一回。怕是您点的那道菜,犯了忌讳了。”
老板后面的话,老刘听得断断续续。他脑子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蜂在飞。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姥姥家,屯子后山就有狐狸洞。姥姥总叮嘱他,路过那儿要恭敬,不能指指点点,更不能祸害。屯里有个二流子,不信邪,掏了一窝小狐狸崽,没过多久,人就变得痴痴傻傻,整天对着空气说话,没多久就掉冰窟窿里没了。那时候年纪小,只当是吓唬人的故事。后来他进城,做生意,讲究的是路子野、胆子大,啥都敢吃,啥钱都敢赚,早把这些老话忘到了脑后。
今天这杯泥土,这模糊的合同,像一记闷棍,把他打回了那个信奉“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童年。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福满楼,北风一吹,打了个寒噤。生意黄了,前期投入打了水漂,他感到一阵尖锐的肉痛。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和……羞愧。那不仅仅是怕,更像是一种背弃了什么的惶惑。他为了这单生意,搭上了几乎全部身家,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好消息……此刻,这些都成了压垮他的重负。
他没有直接回家,一个人在结了冰的太子河边走了很久。河面白茫茫一片,对岸的灯火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他想起老赵惊恐逃离的背影,想起那杯仿佛来自某个坟头的泥土,想起合同上化开的字迹——那不仅仅是墨水,更像是他这些年逐渐模糊的底线和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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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东北民间异闻录请大家收藏:()东北民间异闻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蹲下身,抓了一把河岸边的冻土,坚硬,冰冷。和酒杯里那湿软的泥土完全不同。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有些东西,不是你不信,它就不存在的。
后来,老刘绕着道去了一趟郊外的广佑寺,也没求什么,就在那缭绕的香火气里站了半天,看着那些虔诚跪拜的身影,心里莫名安稳了些。他托人打听,找了个懂些老礼儿的先生,带着香烛纸马,悄悄回到福满楼后巷,对着那包间的大致方向,恭恭敬敬地作了几个揖,嘴里念叨了些赔罪的话,烧了些纸钱。
风把纸灰卷起来,打着旋儿升上天。他好像听见一声极轻微的、似有似无的叹息。
生意终究是没做成,老刘沉寂了大半年,才慢慢缓过来。之后他依旧做生意,只是再也不碰那些稀奇古怪的野味,遇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场合,也学会了绕着走。偶尔和人谈事吃饭,选的地方都亮亮堂堂,干干净净。
有人说老刘经过那事之后,胆小了,魄力不如从前了。只有老刘自己知道,他不是胆小了,是心里多了点东西。就像辽阳城千年不化的黑土地,上面盖着高楼,跑着汽车,但地底下,谁又知道埋着些什么古早的魂灵与规矩?那杯倒不掉的泥土,和那份签不成的合同,成了他心上的一道深痕,提醒着他——在这片老土地上,甭管你多阔,有些饭,不能乱吃;有些路,不能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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