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下午五点半的垂云镇,正沉浸在一场盛大而静谧的、属于黄昏的仪式之中。
放学的铃声早已沉寂,但那悠长的尾音似乎还黏在渐冷的空气里,与校园中骤然沸腾又逐渐散去的喧嚣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季节转换般的韵律。教学楼巨大的影子被西斜的太阳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空旷的操场上,像一只疲倦的巨兽缓缓卧倒,准备迎接夜晚的栖息。
天空是一幅被精心渲染的渐变画卷。
靠近西边山峦的地方,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橘红与金红,层层叠叠,像是有人打翻了盛满熔金的调色盘,炽热的颜色在天际肆意流淌、燃烧。这炽烈渐渐向中天过渡,化为温柔的橘黄、浅杏,最后融入东方那片深邃宁静的宝蓝与靛青。几缕羽毛状的卷云被镶上了耀眼的金边,在高空中缓缓飘移,像神灵漫不经心洒下的、燃烧的丝带。
光线失去了正午的锐利,变得异常柔和而富有质感。它斜斜地穿过光秃的枝桠,在水泥路面上投下清晰而斑驳的树影;它漫过教室的玻璃窗,将室内桌椅的边缘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它抚过每一个匆匆归家或奔向食堂的年轻脸庞,给那些青春的眉眼染上毛茸茸的、蜂蜜般的色泽。
空气清冽,带着初冬傍晚特有的、干爽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能看见白色的雾气呵出,在斜阳的光柱里袅袅上升,然后消散在渐浓的暮色里。风小了,只剩一丝丝微凉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流动,卷起地面最后几片顽强的落叶,让它们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告别般的轻响。
高一(15)班的教室里,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留下零星几个还在埋头整理书包或讨论习题的身影。白日里饱满的喧哗褪去后,空间显得格外空旷,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纸张和少年人特有气息的混合味道,在斜照进来的金色光线里,那些细小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般缓缓起舞。
夏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收拾东西离开。
他微微侧着身,正和凑在旁边的吴辉强低声讨论着什么。两人的脑袋挨得很近,吴辉强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显然在激烈推荐某个“绝佳”的晚餐地点——可能是校外新开的小面馆,也可能是食堂某个窗口传闻中“今日特供”的硬菜。夏语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而略有保留的笑意,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显然并没有被完全说服。
“所以说,老夏,”吴辉强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夏语脸上,“信我!那家的红烧牛腩面,绝了!汤头浓郁,牛肉炖得烂乎,面条筋道……关键是,分量足!保准你吃完浑身暖洋洋,晚上学习都有劲!”
夏语笑着摇摇头,正要开口反驳几句,比如“你上次推荐的那家麻辣烫,我吃完拉了一晚上肚子”之类的——
“嗡……嗡……嗡……”
一阵沉闷而持续的震动声,突兀地从他课桌的抽屉深处传了出来。
那声音并不响亮,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电子设备特有的紧迫感。
夏语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他抬起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对还在滔滔不绝的吴辉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吴辉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一愣,嘴巴张着,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眨了眨眼,看着夏语骤然变得专注甚至有些紧张的神色,识趣地闭上了嘴,只是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怎么了?
夏语没有理会他的眼神。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发出震动的抽屉。
他先是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教室——还好,剩下的几个同学要么在专心收拾东西,要么在窗口眺望夕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细微动静。班主任王文雄今天似乎没有“突击检查”的兴致,早已不见踪影。
确认安全后,夏语才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手探进课桌抽屉。
他的手指在书本和文具的缝隙间摸索,很快触碰到那个冰凉坚硬的金属外壳——是他的手机。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进教学区,更严禁在课堂上使用。夏语平时严格遵守,只在放学后或紧急情况下才会开机查看。此刻手机突然震动,多半是有要紧事。
他握住手机,用身体和桌面的角度做掩护,将它悄悄拿到了桌面上,放在摊开的课本下面。
屏幕亮着。
不是来电——那样震动模式会不同。而是一条新短信的提示。
发件人显示:东哥。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连标点都带着一股火烧火燎的急切:速来。
下面还有一行更具体,也更让夏语心头一紧的内容:有事相商。
夏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东哥,垂云乐行的老板,他们乐队的“大家长”和最重要的支持者。东哥的脾性夏语很了解——豁达,仗义,经历过大风大浪,平时说话做事总带着一种江湖人的从容和爽快,很少见他用这么简短、这么急切的语气。上次用类似口吻,还是乐队第一次接到校外小型商演,时间地点临时有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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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字,像八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夏语原本因为放学而略感松弛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是什么事?乐队?排练?设备?还是……关于元旦晚会的演出?
无数个念头在夏语脑海中飞快闪过。但他没有时间细想,更没有时间去猜测。
东哥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必须立刻见面的理由。
夏语的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快速敲击,几乎没有犹豫,回复了三个字:马上到。
点击发送。看着“信息已送达”的提示跳出,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但他立刻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今晚原本的计划是回家吃饭。外婆一定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他。
他重新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家”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听筒里传来外婆熟悉而慈祥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略微拖长的尾音:“喂?小语啊?放学啦?什么时候到家?外婆今天煲了你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
听到外婆声音的瞬间,夏语紧绷的神经似乎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一些。他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温暖的笑意,声音也放得格外轻柔:
“外婆,是我。我放学了。不过……外婆,对不起啊,我今晚临时有点急事,不能回家吃饭了。”
“啊?不回来啦?”外婆的声音里立刻带上了明显的失望和担忧,“什么事这么急啊?饭都不吃了?身体要紧啊小语……”
“是学校……呃,是乐队那边有点急事,东哥找我。”夏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很重要的事情,关系到我们元旦的演出。我必须现在过去一趟。您别担心,我会在外面好好吃饭的,保证吃饱。”
“乐队的事啊……”外婆虽然不懂什么乐队演出,但知道这是外孙热爱的事情,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不放心地絮絮叮嘱,“那你要记得吃饭,别饿着肚子。天冷了,多穿件衣服。事情办完了早点回来,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外婆的叮咛像绵绵的春雨,一句接着一句,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关爱。
夏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脸上始终带着柔和的笑意,一句一句认真地应着:
“嗯,我知道。”
“好,我会多穿点的。”
“您放心,我吃完了就回来。”
“好的,外婆,您也先吃饭,别等我了。”
“嗯嗯,我一定注意安全。外婆再见。”
直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夏语才缓缓放下手机。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经重新变得沉静而锐利。
一旁的吴辉强全程旁观了夏语“变脸”般的通话过程,此刻终于忍不住,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偷笑起来。
夏语转过头,看着他这副模样,挑了挑眉:
“笑什么?”
吴辉强放下手,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老夏,你跟你外婆打电话的样子,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语气软得能掐出水来,啧啧,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
夏语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将它们一本本整齐地码放进书包,闻言头也不抬:
“你不懂。这是……爱的体现。等你以后离家远了,就明白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吴辉强撇了撇嘴,但没再开玩笑。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
“那……看你这架势,是不打算跟我去品尝‘绝世牛腩面’了?有急事?”
夏语拉上书包拉链,将书包甩到肩上,又从抽屉里摸出自行车钥匙和手机,一起揣进外套口袋。他站起身,拍了拍吴辉强结实的肩膀:
“嗯,东哥找我,很急。琴行那边。晚饭你自己解决吧,牛腩面留着下次再尝。”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要朝教室后门走去。
“诶!等等!”吴辉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夏语停下脚步,回过头。
吴辉强脸上又堆起了那副熟悉的、带着点无赖气的笑容:
“那你出去……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杯奶茶啊!老规矩,红豆布丁,去冰三分糖!”
夏语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在空中随意地摆了摆,算是答应,也算是告别。然后,他加快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只留下空荡荡的过道和窗外斜射进来的、越来越长的金色光影。
吴辉强看着夏语消失的方向,心满意足地咂咂嘴,仿佛那杯“老规矩”的奶茶已经到手。他转过身,准备收拾自己的东西,却正好对上前排顾清妍转过头来的、亮晶晶的目光。
顾清妍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吴辉强,”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明显的好奇,“夏语他……是出去了?你让他帮你带奶茶?”
吴辉强立刻挺了挺胸脯,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
“那是当然!而且,哥们儿够义气,不用我掏钱!怎么样?羡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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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与妖记请大家收藏:()与妖记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顾清妍看着吴辉强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眨了眨眼,脸上确实流露出几分羡慕。她的目光又飘向教室后门——那里早已没有了夏语的身影。她咬了咬下唇,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重新看向吴辉强,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请求:
“那……你能不能跟夏语说一声,也帮我带一杯?我给钱,没关系的!好不好?”
吴辉强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你也想喝?”
顾清妍连连点头,眼睛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嗯!听说学校后面新开的那家‘茶言悦色’,他们的招牌芝士奶盖乌龙特别好喝!我一直想试试!”
吴辉强看着顾清妍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手一挥,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说:
“没问题!多大点事!我待会儿就发信息给他,让他带两杯回来!一杯我的,一杯你的!钱不钱的,都好说!我跟老夏,谁跟谁啊!”
他说得仿佛夏语是他专属的跑腿小弟。
顾清妍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惊喜的笑容: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吴辉强!”
她立刻凑近了一些,开始详细描述自己想要的款式:
“我要芝士奶盖乌龙,去冰,三分糖,奶盖要多一点……哦对了,如果可以的话,加一份脆**!多少钱我明天给你!”
吴辉强一边听着,一边装模作样地在手机上记录(其实只是打开了备忘录做样子),连连点头:“好好好,记住了,芝士奶盖乌龙,去冰三分糖,多加奶盖,加脆**。放心,包在我身上!”
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奶茶的细节,全然忘了那个被他们“安排”了跑腿任务的当事人,此刻正心急如焚地奔走在校园里,心里装着的,完全是另一番沉重的思量。
夏语确实没有心思去考虑什么奶茶。
他将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甚至来不及仔细开锁,只是用最快的速度蹬动踏板,汇入了放学时分校门口略显拥挤的车流和人流。
冬日的傍晚,天黑得很快。刚才教室窗外还是金红一片的夕阳,此刻骑上车,发现天际的炽烈已经收敛了大半,只留下西边山峦轮廓上一道狭窄的、暗红色的镶边,像即将熄灭的炭火。深蓝色的暮霭从东边迅速弥漫过来,吞噬着白昼最后的光亮。路灯尚未完全亮起,街道上的能见度正在快速降低。
寒风迎面扑来,比在教室里感觉到的要凛冽得多。它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并不厚实的外套,刺在皮肤上。夏语微微弓着背,将脸埋低了一些,奋力蹬着自行车。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嚓嚓”的急促声响,与他胸腔里因为急切而略微加速的心跳,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东哥那条简短的短信。
“速来琴行,有事相商。”
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是关于元旦晚会节目审核的新要求?是排练场地出了问题?还是……乐队成员谁有了突发状况?
最坏的猜测,是不是乐老师那边又有了什么变数?毕竟露天演出的音响效果一直是个难题,乐老师虽然初步认可了他们的改编和努力,但最终的验收和演出许可,依然存在不确定性。
一个个问号像黑暗中的水泡,不断从他心底冒出来,又被他强行按下去。他知道,瞎猜无益,只有尽快赶到琴行,见到东哥,才能知道真相。
穿过垂云镇相对繁华的新城区,拐入西北面那片年代久远的老街。这里的景象截然不同。街道狭窄了许多,两旁多是两三层的老式骑楼,墙面斑驳,露出底下深色的砖石。店铺的招牌也不再是统一的LED灯箱,而是各式各样的手写招牌、木质匾额,在暮色中显得古旧而沉默。行人和车辆都稀少了很多,路灯的光线也显得昏暗而稀疏,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变形扭曲。
“垂云乐行”的招牌,就镶嵌在其中一栋老骑楼的一层。
当夏语喘着气,将自行车锁在门口那棵老榕树下时,天色已经几乎完全黑透。只有西边天际还剩下一丝极其微弱的、青灰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建筑物模糊的轮廓。
琴行的落地玻璃窗,在周围昏暗环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格外……寂静。
窗内,一如往常。各式各样的吉他、贝斯、键盘、架子鼓,安静地陈列在架子上、墙面上,或倚靠,或悬挂,在暖黄色射灯的照耀下,漆面反射着柔和的光泽,木纹清晰可见。它们像一群沉默的、等待着被唤醒的精灵,沉浸在属于自己的音乐梦境里。
这熟悉的、充满乐器气息的景象,让夏语一路上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弛了一丝。至少,从外面看,琴行一切如常,没有发生什么肉眼可见的“大事”。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平复了一下因为骑行而略显急促的呼吸,然后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叮铃——”
门楣上悬挂的老式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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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与妖记请大家收藏:()与妖记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熟悉的、混合了松木、油漆、金属弦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垂云乐行”独有的气息,是音乐、时光和梦想交织的味道,每次闻到,都让夏语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店内深处,那张有些年头的深褐色皮质沙发。
东哥果然在那里。
他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从夏语的角度,能看见他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红色的火星在略显昏暗的室内光线里明灭不定,一缕灰白色的烟雾正袅袅上升,在他头顶的灯光下盘旋、扩散。
听到铃响,东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有些迟滞地转过头。
当看清来人是夏语时,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一振,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猛然唤醒。他几乎是立刻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动作快得有些仓促,然后将烟头摁进沙发旁边茶几上一个盛着水的玻璃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他抬起双手,在空中快速而用力地挥舞起来,像是在驱散空气中残留的烟雾,又像是在表达一种急切的歉意。
“来了?快,快进来!”东哥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但语气是欢迎的,“把门开大点,透透气!我这刚抽了一口,味道大,别熏着你。”
夏语笑了笑,依言将玻璃门又推开了一些,让傍晚清冷的空气对流进来,吹散室内的烟味。他反手关上门,但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隙。
然后,他走到沙发边,很自然地靠着东哥坐了下来。
东哥却在他坐下的瞬间,身体微微向另一侧挪了挪,拉开了一点距离。
“别,我身上烟味重。”东哥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歉意,随即端起面前茶几上那个硕大的、几乎被深褐色茶叶填满了的紫砂茶杯,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夏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杯浓得几乎看不见茶汤颜色的茶杯上。
“东哥,”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忧,“您这茶……泡得太浓了吧?而且看样子泡了很久了,不苦吗?伤胃。”
东哥放下茶杯,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无所谓地笑了笑:
“没事。都是早上泡的了,续了不知道多少遍水,早就没味了,跟喝白开水差不多。你自己泡点新的喝,别管我,我就喝这个顺口。”
他的笑容有点勉强,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夏语没动,只是看着东哥。他没有去拿茶几上那些干净的茶杯和茶叶罐,而是认真地、带着点玩笑口吻说:
“是不是店里好茶叶喝完了?我家有,我有一些朋友送的上好铁观音,明天我给你带点过来。”
东哥立刻摇头,摆手幅度更大:
“别!千万别!夏语,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老是从家里拿东西过来!我这琴行开着,还缺你这点茶叶?让你家人知道了,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东哥这店快开不下去,连学生都要接济了呢!”
他说得半真半假,语气里带着点江湖人特有的爽利和自尊。
夏语知道东哥的脾气,没再坚持,只是笑了笑,没接话。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东哥的脸。
室内的空气因为门缝的通风,烟味很快淡去,只剩下茶香、木香和乐器特有的气味。暖黄的灯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投在身后陈列吉斯的墙壁上。外面老街偶尔有车辆驶过,带来一阵模糊的引擎声,很快又归于寂静。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这不是往常那种轻松自在、可以随意聊音乐聊生活的沉默。而是一种带着重量、带着某种未明话题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东哥几次动了动嘴唇,像是想开口,却又咽了回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粗糙的紫砂茶杯,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夏语的心,随着东哥的犹豫,一点点往下沉。
最初的松弛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不祥预感。东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能让他如此难以启齿的,绝不会是小事。
终于,夏语主动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在这安静的室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东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东哥有些躲闪的眼睛:
“您找我找得这么急,电话里语气也不对。是不是……元旦演出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用了“意外”这个词,已经做好了接受坏消息的心理准备。
东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迎向夏语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和豁达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愧疚、为难,还有一丝……深沉的遗憾。
他看了夏语好几秒钟,像是在确认夏语是否真的准备好了。然后,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东哥的声音更沙哑了,“是有事。而且……确实关系到你元旦上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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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语的心,随着那个“是”字,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深潭。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微微泛白。
“说吧,东哥。”夏语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有什么事,您直接说。我能接受。”
他重复了“能接受”这三个字,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催促东哥。
东哥看着夏语那张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心中再次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慨。这孩子,才多大?十六岁?遇到这种可能直接影响梦想和努力的大事,竟然还能保持这样的镇定?是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是……心性真的坚韧到了如此地步?
他暗自叹了口气,不再犹豫。有些事,拖得再久,也终究要面对。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避开夏语的眼睛,落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上,仿佛能从那些沉底的茶叶里找到勇气。然后,他尽量用平铺直叙的、不带有太多情绪的语气,开始讲述:
“事情……是这样子的。”
“今天中午,我有一个学生,过来上贝斯课。那孩子……学的时间不长,手还有点生。”
东哥顿了顿:
“上课的时候,练习一个需要快速移动把位的曲子。可能是太紧张,也可能是没站稳……总之,一个不小心,贝斯……脱手了。”
夏语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
东哥没有看他,继续说着,语速很慢:
“摔在地上的,就是……你平时排练用的那把,黑色的贝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夏语的心上。那把黑色的贝斯……他太熟悉了。流线型的琴身,哑光的黑色漆面,经过无数次练习和调试后恰到好处的手感,沉甸甸的分量,还有……琴颈上那几处几乎被他的指尖磨平了漆的痕迹。那不是一把顶级的琴,但却是他最得心应手的伙伴,是承载了他无数个黄昏和夜晚音乐梦想的载体。
“我当时立刻就检查了,”东哥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自责,“琴头摔裂了,拾音器好像也有点问题,琴颈……也有点歪。我没敢耽搁,下午第一时间就送到了市里最好的乐器维修厂。”
他抬起头,看向夏语,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又迅速被更深的无奈取代:
“就在五点多,我收到了维修厂那边的电话反馈。”
东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说出最终的判决:
“他们说,这把琴的型号比较老,损坏的部件……目前手头没有现成的维修配件。需要从原厂调货,或者找替代的兼容件。但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但是时间……没法确定。快的话,可能一周两周。慢的话……可能要一两个月,甚至更久。而且,就算修好了,能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们也……不敢保证。”
他停了下来。
室内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门外偶尔吹过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声。
夏语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暖黄的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脸上投下浓密的睫毛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的侧脸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
东哥看着夏语这副样子,心里更加难受。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嘴唇动了动,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再次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浓茶,猛地喝了一大口,任由那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仿佛这样能分担一些内心的煎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
终于,夏语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看向东哥,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虚弱得像是随时会破碎。
“所以,”夏语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东哥的意思是……元旦表演的时候,我……大概率用不上那把琴了,对吗?”
他用的是“大概率”,似乎还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
东哥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歉意:
“恐怕……是的。维修厂那边给的时间太不确定了。我们等不起。”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努力寻找解决问题的可能:
“当然,我这边……还有几把备用的贝斯。都是能用的琴,音色、手感也还不错。应付一般的演出,肯定没问题。”
他看着夏语,语气变得谨慎而试探:
“只是……品质和调试的顺手程度,肯定比不上你那把黑色的。毕竟你用了那么久,已经磨合得几乎人琴一体了。”
他观察着夏语的脸色,小心地问:
“你看……要不要试试我这里的备用琴?或许……也能很快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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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语沉默着。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前方墙上悬挂的一排吉他。暖黄的灯光在那些光亮的漆面上跳跃,像是无声的嘲弄。
许久,他才轻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的……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他转过头,看向东哥,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或者……东哥,我自己去买一把新的,可以吗?就买跟你那把一样牌子、一样型号的。这样……是不是会好一些?至少,硬件是一样的,我适应起来可能更快?”
这是他本能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补救方案——复制一把一模一样的琴。
东哥听到这个提议,明显愣了一下。他伸向烟盒的手(刚才无意识又想拿烟)在半空中顿住。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夏语,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天真的想法。
“你……确定?”东哥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夏语,我那把琴,虽然不是最顶级的定制款,但在贝斯里,也算是正经的一线品牌,经典型号。现在去买一把全新的、一模一样的……”
他摇了摇头,语气变得现实而沉重:
“先不说能不能立刻买到现货。就算能,那个价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你一个高中生……能承受得起的?”
他说得很直接,没有任何委婉。这是现实,冰冷的现实。
夏语眼中的那点光,迅速黯淡下去。他有些无力地、自嘲般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我一个人……当然承受不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无非就是……找家里帮忙。找我爸,或者我哥。让他们‘赞助’。还能……怎么办?”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里的挫败和无力感,却无比清晰。向家里伸手要钱,去买一把昂贵的、可能只为了这次演出的琴……这绝非他的本意,也绝非一件可以轻易开口的事情。
东哥静静地听着,看着夏语脸上那抹无奈又苦涩的笑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放下了想去拿烟的手,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在安静的琴行里回荡,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夏语啊……”东哥开口,声音变得异常语重心长,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父亲般的严肃,“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
夏语抬起眼,看向东哥。
东哥的目光变得深远,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最合适的词语:
“我一直觉得,也一直跟你说——拥有一把自己的琴,是一个真正玩音乐的人,应该有的特质。那是伙伴,是武器,也是……一种承诺。”
他顿了顿,看向夏语:
“记得你刚来我这里不久,大概是什么时候,我都好像都忘记了?那时候你就眼馋我那些琴,跟我说想买一把自己的。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夏语沉默着,记忆被拉回许久之前。是的,那时候他刚接触乐队,对一切都充满新鲜和渴望,确实提过想买琴。东哥当时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只是很认真地跟他谈了很久。
东哥不需要夏语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当时跟你说,夏语,你要想清楚。买琴,不是买玩具。你得真正下定决心,把心思投入进去,好好练,好好玩,把它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不然,花那么多钱,买回来放在那里当个摆设,当件‘艺术品’……那我宁愿你不买。那是对琴的不尊重,也是对音乐的……一种轻慢。”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敲在夏语心上。
“如今,你再次提出要买琴。”东哥的目光变得锐利,直视着夏语的眼睛,“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这次想买,主要是为了应付元旦那场表演?为了在台上,能用上一把‘顺手’的琴?”
夏语被东哥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无法否认。在这一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确实如此。表演迫在眉睫,黑色贝斯意外损坏,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替代品,而买一把同样的新琴,似乎是最快、最“完美”的解决方案。至于表演之后……他还没想那么远。
东哥看到了夏语眼中的闪烁和沉默。他没有责备,只是眼神里的失望更深了,但也多了一份理解。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着急。”东哥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但语气依然坚定,“演出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出了这档子事,换谁都得慌。但是,夏语,我必须要提醒你——”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真正的长者在对晚辈进行至关重要的教诲:
“买琴,不是买一件衣服,用一次就扔。买琴,是一辈子的事。”
“或许,对你家来说,买这把琴的钱不算什么。你爸你哥也肯定愿意支持你。但是,如果你买了琴,回来只是为了那一场表演,表演完了,就把它塞回琴盒,丢在角落吃灰……那么,我告诉你,夏语,我是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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