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夷喏在解读墙上文字的时间, 沉云欢简略观察了这几队人。其中大部分类似于随从、打手的身份,是专门带下来做一些探路或是苦力活的人,他们多半为身体强壮, 但身量不算高的男子, 适合进出各种怪异的环境之中。
这些人是拿钱卖命, 没什么来头,不值得仔细观察。不过其中有一人,倒是让沉云欢提起了一些兴趣。
那人常跟在樊沂的身后, 与两个衣着轻便的男女走在一处, 但他身穿黑色罩袍, 在面上戴了半个面具。罩袍将他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见皮肤, 自出发之后,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像个飘在队中的孤魂。
但今日清早在村尾汇合时, 沉云欢曾对上他的视线,当时并未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只是当他看向她身边站着的师岚野时, 眼睛赫然睁大,眼中流露出的惊骇之色, 同时还后退了半步。
这个反应就非常有意思, 显然他是认识师岚野的。沉云欢因此对此人颇感兴趣, 赶路时好几次朝他投去视线, 非常想直接扒了他的外袍, 问问他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识得师岚野。
是不是知道师岚野过去的故事。
沉云欢站在墙边,十分隐晦地偏头, 冲站在一旁的迦萝使了个眼神。迦萝很快收到示意,不动声色地行了几步,停在那黑色罩袍的人身旁,低语与那人交谈。
沉云欢盯着瞧,发现那男子似惊弓之鸟,不过是简单地一句问话,他都惊得身体一抖,状态很古怪。
迦萝摆出一副闲聊的模样,可一连说了几句话都没见他搭理,倒是让他戒备地将帽子拉得更严实,佝偻的脊背缩下去,从头到脚都明晃晃地写着拒绝与人交谈。
“他的性子就是这样,不喜与人多说话。”樊沂注意到了两人,笑眯眯地打着圆场,“不过话又说回来,想去黄金城的人,身上多半都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倘若只是为求财,这世间发财的门道多得是,何须来这里找死。”
迦萝便道:“贵人应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还是多说些吉利话为好。”
樊沂把玩着手里的珠串,话中略带赞许:“你这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倒是老成稳重。”
顾妄给桑雪意的伤口换了药,将他安置在靠着墙睡着的虞嘉木身边,其后起身来到沉云欢身边,随手掐了隔音术法,低声道:“这些人昨夜去找你时,你可探查他们的底细了?”
沉云欢听到这话,反问:“你看出多少?”
顾妄道:“那个姓林的,我已经知道他背后的雇主是何人了。你别看此人样貌平庸,姿态谄媚卑微,实则他是‘暗门’里地位相当高的一个猎头。”
沉云欢疑问:“暗门?”
顾妄见她面带迷茫,便简单解释了何为暗门。人界仙家百门,修仙世家无数,并非人人都是“名门正派”,其中不乏奸诈阴邪,或是暗中行恶之人,但碍于面上的名声不便动手,于是便有了“暗门”的诞生。这个组织平日里并不宣扬,不管是人是妖,只要给钱就会办事,哪怕是多丧尽天良,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只要钱管够,他们都能做。
顾妄因为常年在天机门内处理各地的妖邪,有些事情天机门不好做,就得通过暗门去做。就比如他先前打探扶笙背上的天枷咒纹时,便是委托了暗门去做,才得知此咒纹与鬼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暗门虽然是什么勾当都做,但其中几位有名头的人物却并不轻易出山,尤其是林柏这种人,但他此次愿意深入西域寻找传闻中的黄金城,可见雇主给的报酬不少。”顾妄轻轻眯眼,静了片刻后道:“是贺家。林柏有一个护身的上等灵器,我先前在贺润寒的身上见过。”
沉云欢将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贺润寒是谁。贺家怎么说也是当今仙门仅存的九大世家之一,贺润寒则是家主之子。先前在京城时,他与其妹贺语还拉着沉云欢热情地寒暄。此次雪域之行,贺润寒本应在列,只是京城大劫之后,此人不见踪影,反倒是顾妄顶替了他空缺的位置。
但是这么一说,沉云欢就明白了,眉尾轻挑,“你是说贺润寒死了?”
“就算没死,也应是半死不活的状态。”顾妄道:“贺家雇了暗门的人来黄金城寻起死回生之秘术,多半是为了救他。”
能够祭出此招,足以说明贺润寒已经回天乏术,使得贺家盲目到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来自十几年前的虚幻传闻之上。
沉云欢又问:“其他人呢?”
顾妄答道:“那个名叫夷喏的身毒人暂且不提。南筠则是民间正经的门派出身,她的父亲曾在十多年前于西域失踪,最后留下的消息则是进入黄金城,所以她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底子还算干净。只有那姓樊的人来历不明,嬉皮笑脸甚是可疑,他身边那三个男女也不是善茬,你当心。”
顾妄怎么说也是天机门出身,便是没有习得卜算玄道,也能够将身边人的底细摸个七七八八。沉云欢突然明白晏少知将顾妄安排与她同行的用意,这大大弥补了她在交际方面的马虎。黑暗静谧的空间内,众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休息,偶尔传来几句低声交谈,一整日的赶路让原本精神抖擞的人耗去大半精神。师岚野盘腿坐在地上,假寐般闭着双眼,身边摆着一盏提灯散发出幽幽光芒,昭示着“生人勿近”。
常心艮缓步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过是赶个几日路,就有些撑不住了。”
师岚野缓缓睁开双眸,淡声道:“你不该进来。”
常心艮偏头,望向沉云欢。她正与人交头接耳,不知说着什么,嘴边挑着一抹讥笑,从唇形上看,那大概是一句“我当心什么,砍人比砍妖轻松”之类的话。常心艮无奈地摇了摇头,“倘若我能对她放心,也不会在她进西域的头一日就急匆匆赶过来。”
师岚野眸光轻转,眼底里映着灯光,盈盈发亮,凝视着沉云欢,只道:“你做不了任何改变。”
“再给她些机会吧……”常心艮的神色中浮现悲悯,喃喃道:“她本是良善的孩子,只是这些年无人教导而已。”
师岚野不再说话,只是收回了视线。目光掠过不远处墙根下睡得歪七扭八的虞嘉木,和面色苍白的桑雪意,微微皱了皱眉。
常心艮看在眼里,忽而开口:“入世这些年,您似乎也有了些改变,人间如何?”
师岚野直白地评价:“无趣之地。”
常心艮微微一笑,仰着头望着黑漆漆的洞顶,似赞同,又似喟叹:“便是这无趣人间,承载了千千万万凡人的一生呢……”
一声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周围的安静,“不行!”
众人转头看去,见南筠与林柏起了争执。南筠坚决道:“必须等夷喏将墙上的文字解读出来我们才能进入。”
“没那么多时间耗在入口处,再说这些文字说不定没什么信息,我倒是觉得不如直接行动。”林柏的表情也很是严肃,尽管他总是端着一张笑脸,摆出伏低做小的谄媚模样,但到了分歧的时候竟十分有威严,摆了摆手道:“我派我的人进去,你不要多言。”
他身后两个男子便应声上前,没有任何停顿,合力推开了面前的石门,动作很快闪身进入。这石门上不知装了什么机栝,一旦卸力之后便飞快地合上,隔绝了外面人窥探的目光。
樊沂摇着扇子看戏,没有半点要插手调解关系的意思。南筠见状,勃然大怒,“你若是在此地藐视生命,一定会遭到诸神的惩罚。”
林柏敷衍一笑,满不在乎。南筠气得甩袖离去,站在了远一点的地方,不愿再与他交谈。林柏则守在石门外,等了半刻钟后,便伸手敲击石门,敲击的节奏带着规律,像是传递某种暗号。
但他的敲击停下后,门内并未传来回应。林柏面色不改,再等半刻钟,又敲了一次,仍旧是没有得到回应。此时南筠发出一声冷笑,讥讽他判断的失误。
谁知林柏一转身,对身后的人道:“准备一下,我们一起进去。”
他手下的人陆续起身,将别在身上的武器抽出,护身之物佩戴好。此时分头行动对整体并不利,更何况门内是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若是死路这些人想去送死,其他人并无意见,就怕门后藏着玄机,让他们先行占得。
沉云欢刚要开口说要一起进,就被樊沂抢先:“林兄少安毋躁,我见这身毒人似乎快要解读完了,不如再等一等。”
随着他的话,沉云欢转头看见了满头大汗的夷喏,应是察觉到身边的人起了争执让他倍感压力,手里的笔挥得飞快,连淌下来的汗水都腾不出手擦,由他身边跪坐着的女子擦去。
“有了,有了!”夷喏将女子的手拂开,用不成调的夏国语言道:“我看懂了。”
樊沂抬手,示意夷喏身旁站着的女子:“劳烦。”
那女子的面容也似身毒人,但接下纸张后一开口,竟是流利的夏语:“记录在墙上的文字,都是神明的授意下而写,希望后人门在进入前诚心拜读神的旨意,并满怀恭敬地去感受神的威严与恩泽。”
“古老的人们在此地发现一个巨大的天然空窟,认为这是神留下的遗迹,于是在神的启示下,在此修建了神殿,供奉神明。此处为神殿的入口,此门则被称作通天之门,一旦进入石门之后,便要接受古老神明的考验,倘若通过考验就会获得神明的赐福,获得永生、不老、财富和无穷无尽的力量。”
沉云欢听得恹恹,心道这些墙上的这些果然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