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什么罪?朕有什么罪?”永嘉帝凶戾地瞪着奚玉生, 震声道:“朕是皇帝!是天下之王,朕永远不会犯错!该死的是你带进京城的妖女!你知不知道她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了,根本就不是人!她害了你的父皇, 害了全城百姓, 你反倒叫朕赎罪?你是被这妖女迷得连是非黑白都不分了吗?!!”
奚玉生若是当真不分是非, 倒还不用如此痛苦。正因为他秉持善道,分明黑白,所以才在目睹了月凤国曾经遭受的大难之后, 被悔恨羞愧蚕食心脏, 硬生生呕出血来。
他自懂事起所坚守了十多年的信念, 在今夜彻底崩溃,只是父恩如山, 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使得他无法对其斥责,更无法与父亲争辩, 那股无能为力使他变得懦弱窝囊,软了脊梁。
奚玉生面对着永嘉帝的厉声, 茫然无措地站了许久, 这才问:“父皇,你的命曾被霍灼音的父兄救过, 对吗?”
永嘉帝瞬间噤声, 也不知这一刹那他的思绪落在了何处, 面上出现片刻的怔忪, 旋即沉默不应。
即便什么都不说, 奚玉生也能从这末微神色的变化里看出答案。他难掩脸上无尽的失望,狠狠擦了一把滚落的泪水,咬着牙恨声道:“父皇, 我曾无数次在心中对自己说,日后要成为您这样的人,给大夏带来盛世与希望,而今,我后悔了!倘若有来生,我不求生于富贵世族,也不畏生于贫瘠困苦,只求生于淳朴之家,有个善良正直的父亲,能够让我挺胸抬头,堂堂正正做人!”
他撂下这一句,转身跑进了宫殿之中。大殿空无一人,只有金灿灿的龙椅上方,浮空着展开的万鬼图,滚滚阴气从里面持续不断地溢出,涌向四面八方。
即便奚玉生知道自己灵力被封,无法毁坏万鬼图,却仍是想抱着希望来试试。他刚跑至大殿的中央,就听得后方传来一声大喝:“站住!”
奚玉生认出是大祭司的声音,不但没停反而跑得更快,眼看着就踩着台阶而上,却被大祭司从身后扑了过来,将他拽住:“你个坏小子想做什么?!我就知道你不老实时时刻刻盯着你呢!少将军暂且留你一命,你还不老老实实地谢恩,竟还敢做坏事!”
奚玉生在她手里挣扎起来,用力推搡她:“放开我!我要撕了这万鬼图!纵然我父皇有罪,我们二人赎还便是,京城百姓无辜,何故牵连!”
大祭司面目狰狞,拼着一把老骨头跟奚玉生撕起来,奋力将他往台阶下拖:“我管你有罪无罪,我只要大夏百姓给月凤人偿命!!”
奚玉生到底年轻力壮,且习过武,就算没有灵力也不会任大祭司摆布,一甩手就将此人推得跌下台阶,滚了个跟头。他本意并非伤害别人,见她摔下去还惊了一下,但眼下也顾不上其他,转头就踩上龙椅,抬手去撕扯万鬼图。
双手刚触及画卷,铺天的阴气纠缠上来,寒冷侵入他的指骨,瞬间将他的双手冻僵,手心手背结上冰晶寒霜。
大祭司这副老骨头也经不住折腾了,这一摔竟然将她摔得两眼一黑,缓了好一会儿才忍着痛爬起来,当下要奔过去拽奚玉生的双腿,却在此时听得有人在旁喊道:“师父?太子殿下?”
大祭司猛地转头,却见大殿后方的石柱边站着两个人。二人身着司命宫的银织白袍,身上多处污浊,灰头土脸,看似在尘泥里滚过一样,但仍能从五官辨别二人的身份。
正是知棋、怀境两姐妹。
“你们怎么在此?”大祭司停了动作,惊愕问道。
知棋从未见师父这么狼狈不堪的悲惨模样,更难以接受她与太子厮打在一起的场面,一直瞪大眼睛没有回应。
素来性子还算稳重的怀境已然从方才那几眼中分清楚当下的局势,悄悄抬手将知棋往后按了按,镇定地开口:“师父,司命宫突然爆炸,我与师姐藏身在法器下才侥幸逃命。司命宫起了大火,无法进去救人,我们见宫中有异,妖邪横生,便一路躲躲藏藏寻至此处……师父,皇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祭司从见到二人开始,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虽然她本来就满脸血污,难以直视。
两个姑娘还小,不过十五六岁,如今脏兮兮地站在那里。怀境的情绪还算稳定,知棋许是因同门弟子尽数葬身火海而痛哭过一场,眼睛红得像兔眼,此刻看起来可怜巴巴,对满心信任的师父仍旧毫无防备。
大祭司早就恨透了大夏人,即便这两个丫头自小养在她身边,怕是也分不到她丝毫私心,没死在司命宫已是万幸,再撞到大祭司的手里,岂能有命活?
奚玉生略一思量,忍着双手的刺骨冰寒,对二人喝道:“快走!”
“离开!”下方一道呵斥的声音竟在同时响起。
奚玉生讶然转头,却见大祭司飞奔上前,竟没有对二人出手,只是往她们肩上推搡,一边转头往殿外张望,一边压低声音道:“我只当没看见你们,有多远走多远!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不会留情!”
奚玉生见状心头一震,忽而明白大祭司这样紧张,是在防备霍灼音!她想要在霍灼音的眼皮子底下,放这两个丫头一条生路。“师父……”知棋哭道:“你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我和怀境可以留下尽一份力!”
“就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帮上什么忙?不需要你们!”大祭司急得不行,推搡的动作用了些力,知棋一个不防摔倒在地,她又赶忙俯身去拉。却在此时,那性子稳重的怀境猛地跃起,一个空翻落在了龙椅边上,仰头对奚玉生道:“太子殿下,您是想撕毁这幅图对吗?我来助您!”
说罢,她便动作极其利索地爬上龙椅,双手结印,掌中泛起白色的光芒,拍在奚玉生的手臂上,瞬间震碎他双手结出的冰晶。
“你给我住手!”大祭司回身,一声大喝,当下要飞奔上前。
怀境神色镇定,与奚玉生同时将双手探入画卷的阴气中,冷声道:“师姐,拦住她!”
大祭司方跑了两步,就猛地被知棋从后方抱住了腰身。
“师父!”知棋的双臂搂得死紧,几乎将她勒岔气,同时还大哭地喊道:“那可是咱们太子啊!你为何要对他出手!”
“放开!放开!!”大祭司奋力挣扎,对着知棋的脑袋梆梆敲了几下,却因着没有灵力,体力透支,没对知棋造成太大的伤害,反倒让她将自己的腰越束越紧,脸涨成猪肝色,喘不过气来。
这下完了!大祭司在心里想,就不该动恻隐之心,少将军若知道了,非把她的头摘下来当球踢不可!死劫难逃!
怀境对奚玉生道:“殿下,我调动全身的灵力打出一击,将阴气分散,我们趁这时机一同往两边使力,或许可以撕毁这张图!”
奚玉生点头:“好!”
怀境在心中默念三二一,施以全身的灵力汇聚手掌,用力打出一道闪亮的白芒,在刹那间将滚滚阴气冲散,露出当中那两指宽的缝隙。奚玉生便抓准时机狠狠抓住画卷本体,与怀境在同时往两边撕扯,奋尽全力。
只听“刺啦”一声响,大祭司发出尖锐的叫声,那万鬼图便在空中被生生撕成两半!阴气在瞬间散去,画卷迅速缩小,掉落在地时已与寻常画卷无异。
殿中的阴寒在刹那间崩溃散去,原本立于空旷之地的阴鬼也在同时如烟飘散,月亮褪去蒙尘,骤然变得明亮。
霍灼音长枪一挑,从沉云欢的耳尖擦过,锋利的刃尖留下血痕。沉云欢的刀自上劈下,结结实实地砍在枪杆上,巨大的铮鸣震得两人都双耳嗡嗡作响,同时向后退了几丈,拉开距离。
霍灼音状态良好,如此密集的战斗并未让她受伤,甚至脸不红气不会喘,只有看见周围原本站着的阴鬼在瞬间消失后,她才气得倒抽一口冷气,转头冲大殿喝道:“烟桃,给我滚出来!”
大祭司跌跌撞撞跑出来,双膝往地上一跪,哭天喊地拜了起来:“少将军!不得了啦!那天杀的太子把万鬼图给撕啦!”
霍灼音凛目一看,正见殿中站着的奚玉生,身旁还有两个知棋怀境二人,她冷脸,眉眼间平添暴戾气息:“若我没记错,司命宫弟子应当死干净才是,你如何办得差事?”
“这、这……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那么大的能耐,能从里面逃出来……”大祭司支支吾吾,面如菜色地为自己开脱:“归根结底还是不该留着太子一命,早该杀了才是……”
沉云欢拉开几丈落地,体力的剧烈流失让她难以抑制地喘着气,右臂麻得几乎没了知觉,仍有余颤无法平息,只能一味地攥死了刀柄,避免让刀脱手。
霍灼音的棘手,比想象中更甚!
以往沉云欢有把握交手的对象,都没有这么精湛的武艺,便是万剑门的大弟子她应对起来也不算吃力。她自诩身法卓绝,剑术登峰,便是半道换了刀法,也差不到哪去,今日与霍灼音一战,方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的一招一式都极为狠辣,毫不拖泥带水,几乎一出手便是奔她性命而来,无一招花架子。这应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于无数场厮杀之中修得的身法,实打实的杀人之招,她身法灵力矫健,百招交手下来,不敬刀却没有伤及她一分,反倒是沉云欢自己耳朵被挑出血痕,须得全神贯注地应付,但凡稍有不慎,身上就会被捅出个血窟窿。
她抬手,指腹落在耳尖轻触,低眸就见指尖染上猩红的血。
单凭武艺,沉云欢从未在谁那里感到如此难对付,更何况,她发现“万阳敕鬼”的阳火对她的威胁似乎并不大,有几次刀刃贴着她皮肤掠过,却不见她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