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室内皆寂。
不知过了多久,季有然才道:“陛下当年托运的是何物?”
沈砚摇头,“陛下未提,五年前的时间节点太过特殊,我也不好多问。”
五年前这三字,触到了苏昭的神经,她的小指几不可闻地蜷缩一下。
垂首,极力将神色掩藏。
幸而那两人注意仍在方才话题上。
“世间若没有巧合,自是成不了一个'巧'字,物极必反,巧合多了,就只能用阴谋而解。”沈砚道:“我们便顺着递到眼前的线摸下去。
明日一早我派人去临安府,将那刘神医的尸首调来,由我大理寺亲验。
季大人,你和夏临去昨日鬼船失踪的地方,再看看可有什么踪迹,顺便在你和苏掌柜昨日坠水的地方,捞一捞箭枝。
苏掌柜。”他唤声,苏昭未应,他又微扬了声唤一遍。
苏昭猛地抬头,神色里有些涣散。
“苏掌柜伤口可有不适?”沈砚忙道。
苏昭摇了摇头。
“那便是疲了,我送苏掌柜回去。”沈砚又道。
“不必。”苏昭重聚心神,“沈大人刚刚要吩咐何事?”
沈砚略一沉吟。
“沈大人,刘神医与我是近邻,虽也有不睦,到底多年情谊,他托我之事一日不了,我心里就一日难安,莫说这点小伤,就是再重上几倍,我也是要查出真相的。”苏昭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
“好,那就由苏掌柜继续与漕帮周旋,但是行动之前需告知于我,以防不测。”沈砚叮嘱。
苏昭颔首。
即便再三推辞,沈砚仍执意相送。
“苏掌柜带着伤还奉陪查案,若还不护好苏掌柜周全,岂不是难以为伴。”
他最末四字说得宛转,但苏昭听出了是对那日她回拒的点示。
语下一哽,没再接茬。
如今不同此前,这桩委托牵连深远,不再是她一己之力可为,只好收起那些别扭。
“其实那日去寻苏掌柜,本也是想与苏掌柜联手。”沈砚忽而道。
苏昭倒是几分惊诧,“沈大人,你连季大人都不打算带,与我联手又是为何?”
沈砚道:“我此前说的都是实言,有然是刑部之人,太多官家介入难免引起惊乱,但是苏掌柜不同,出身市井,又信息灵敏,百利无害。”
苏昭抿嘴,那日自己还理直气壮和他谈价,现下却不知不觉反转成了自己主动求着合作。
真不知他是无意还是刻意。
但见他笑意坦荡明澈,一时又不好恶意揣度。
只好负气地保持缄默。
二人坐在马车中,寂静里只有车辙滚动之音。
“苏掌柜是从小就不喜姜?”不知是不是没话找话,沈砚忽然又提了这话头。
苏昭有些疑惑斜望他,“沈大人怎么对此事如此介怀?”
沈砚却不似往日那般盯看她的一言一行,而是仰靠在车壁上,双目闭阖,不知是疲惫还是遮掩,于是他的语气也成了难以捉摸:“有位故人,也是如此秉性,不觉就多问了几句。”
苏昭心中不轻不重颠了个个儿。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自己。
但在他们往昔的接触中,他并未有什么契机注意到自己这些琐碎的习性。
若不是自己,能知晓这么私近之事的,又是何等关系?
还是忍不住开口:“这位故人,是沈大人的朋友?”
沈砚未应,就在苏昭以为他不会再答,他却忽然睁开了眼。
眼底是一片幽微的光碎,不似往日夺目,像是把心绪里沉底的那些都翻了出来,“不是朋友。”他静道。
马车在这时勒止,夏临道:“大人、苏掌柜,牙行到了。”
苏昭与沈砚别过,跳下了车。
又忍不住侧头回望一眼,沈砚仍维持着靠在车壁的姿势,竟是泄出一丝令人惊诧的脆弱。
夏临重回马车,正要驱赶,却听车中人道:“去后山。”
“现在?”饶是向来只会称是的夏临都忍不住问了句。
沈砚没有出声,夏临忙道了声罪,旋即扬鞭疾驰。
亮了名牌,守城卫即刻放行。
行至城郊山下,沈砚踏下马车,告知夏临在原地等候便好,独自踏上了崎岖山径。
夏夜绵长,林中虫鸣阵阵,似下了场夜雨。
五年前,也是连天的雨,浇不灭那映天的火。
沈砚站在尽毁的宅院前,几乎不知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心境推开了那扇已然破败的大门。
他的步伐停在一座无字石碑前,捡拾一旁的枝叶,将碑身清扫。
“丛……”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唤出那个名字,却又及时克制。
山风阵阵,凉意侵袭,将他微热的心压平几分。
只有重面这座墓碑,才能清晰提醒自己,曾将那人埋葬其中的真切。
那些熟识之感,不过都是错觉。
“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来了,对吗。”沈砚喃喃。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风拂枝叶的沙沙。
他撩开衣衫,坐在一旁,静望山下,直至天端开始泛起第一丝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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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时,他还会带酒。
自小生在世家中,家训使然,不允许存不该有的人欲,即便是饮酒,也应知度量。
往昔他不曾体味过醉,那些时日他不曾体味过醒。
直到季有然翻山而来。
沈砚眯着眼眸,仰头倒下罐中最后一滴,旋即朝季有然伸出手,“可曾带酒?”
季有然抬手勒住他的领口,目中光如薄刃,咬牙切齿道:“沈砚,你在做什么?”
沈砚轻轻拂了下唇边酒渍,“没做什么啊。”
他没做什么。
他只是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告诉我,你如今所为,可是在忏悔?”
沈砚目光涣散,又被季有然用力拽住强行聚神,“还是说你想死?”
死吗?
也没什么不好。
总好过如今这般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混沌。
季有然忽而扬手砸碎一只酒罐,捡起一片利瓷,比在他的脖颈,“死很容易的,不如我帮帮你。
可是沈砚,你下去了,你猜那位大小姐可会见你。
她父亲不明不白被扣了滔天罪责,亲族尽灭,她自己连个全尸都没剩下,你不为她复仇鸣冤,却是做了最没用的懦夫,你猜她会如何待你,又可会原谅你!”
季有然的话语,似一根根利刺,对着他最脆弱之处搅捅下去。
被麻痹的神经全被唤活,疼痛令他恨不得蜷缩,全身都要痉挛一般。
然后,季有然捅下了最后的一刀。
“沈砚,我告诉你,人活着你不知道珍惜,死了,你就连忏悔的资格都不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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