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内,紫檀透雕花鸟围屏隔却外间寒气。博山炉畔,水仙于玉盏金台间开得正好,清芬暗度。如懿身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斜倚于铺了厚厚青狐坐褥的临窗暖炕上。手中虽执书卷,指尖却凝滞未翻,只怔怔望着窗外渐积的雪色。案头汝窑天青釉梅瓶中,几枝红梅映着烛光,愈显娇艳欲滴,似也贪恋这一室温香。
三宝躬身趋入,带进一缕寒冽,禀道:“娘娘,皇上今夜起驾往咸福宫去了。”
“奴才探得,颖贵人恰在彼处,遂被留下伴驾。此刻正陪着皇上在庭中赏雪,道是…支了铜炉炙肉,又堆雪人取乐。”
如懿静默片刻,忽将手中书卷轻轻撂在炕几上,唇角微勾:“这数九寒天的,巴巴儿地堆弄雪人,倒真真是别致的紧。近来皇上常爱眷顾咸福、景仁二宫。不是恪贵人唱她那悠长的蒙古调子,便是颖贵人陪着弄这些‘野趣’。难道阖宫多少温婉知礼、兰心蕙质的女儿,都已入不得圣目了?”
容佩察言观色,忙奉上一盏温热的六安瓜片,接口劝道:“娘娘且宽怀。皇上不过是一时瞧着新鲜罢了。那些个蒙古格格,性子虽则爽利,若论真正的闺阁风范、诗书教养,终究是欠了几分火候。”
如懿接过茶盏,却不饮,只捧在掌心汲取那一点暖意,眸光清泠,映着跳跃的烛焰:“本宫岂是量窄,容不得人的?只是这紫禁城里的女子,哪个不是千挑万选,毓秀钟灵?江南水泽滋养的,骨子里自有一段诗情画意,清雅出尘,恰似这瓶中红梅,凌寒独放,幽香暗度;满洲勋贵之家教出的格格,更是端方持重,进退有仪,惠质兰心。这才是大家风范,皇家该有的体统气度。”
她语声微顿,衔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蔑复不解:“偏生如今,倒叫那些塞外草原上的所谓‘爽朗’、‘野趣’占了上风。本宫实难索解。皇上自幼饱读诗书,该最是雅重之人,如今竟也爱听那咿呀异调,看那雪地滚闹之戏?这般的‘真性情’,未免失之粗率,终非大雅之道。朔漠风沙砺人,言行举止,难免沾些草莽腥膻,如何及得上江南烟雨润泽、满洲世家规矩,涵养出的女儿那份水作的骨肉、玉琢的心肠?”
容佩闻之,复敛衽再劝:“娘娘明鉴。男子心性,原就贪恋个新奇别致。寻常园囿中,纵是牡丹芍药,国色天香,日夕相对,亦觉平淡无奇。倒是那山野间偶撷的一束带刺野蔷薇,或是墙垣上斜欹出的几朵无名野卉,因着平素罕睹,反倒衬得野趣横生,别具风致。想来皇上亦是此理,蒙古格格们的行止,我等瞧着粗疏不驯,落在皇上眼中,怕不恰成了难得一见的异域风情?”
如懿唇角紧抿,眸底寒光一闪,银牙几欲咬碎,从齿缝间迸出一声冷笑:“哼!令妃当年与本宫周旋时,那点子心机手段,装痴弄巧的本事,何等张狂!如今倒好,连这点子狐媚本领都施展不开,竟被那起子毡帐里钻出的野路数生生比了下去!扮出个无用模样!”
惢心见状,忙移步上前,纤指轻拢慢按,替她细细推捏起僵硬的肩颈。
“娘娘且宽心。依奴婢的愚见,那两位贵人,不过是蒲柳之质,空有几分颜色罢了。论起灵秀慧黠、行事周全,如何及得上令妃娘娘万一?彼等若真能稍压令妃一头,倒也算替娘娘分忧解烦,省却心力,岂非好事?”
“好事?本宫独瞧不上那恪贵人!不过是仗着蒙古那点子祖荫,便自视甚高,目无下尘。一个连正经格格名分也无的蒙古亲贵之女,论起根基体统,较之昔年府里那背主求荣的阿箬犹有不及!阿箬尚知几分眉眼高低,她倒好,只学了三分骄纵,却无半丝底蕴。这等浅薄轻狂的货色……” 如懿顿了一顿,吐字愈轻,寒意愈甚,“……倘若教她一朝承恩,窃得圣眷,仗其莽勇,掀动宫闱,本宫又如何能安枕无忧?这宫苑深深,怕又要多生多少事端,凭添几许风波!”
如懿心下烦闷,纤纤玉指笼着赤金点翠嵌珠的护甲,在紫檀小几上轻轻捻了两捻,幽幽叹道:“若论起那殊方风致、异域情调,往年里,倒要数金玉妍独占春色……彼时她一身绮罗,环佩丁当,行动处恍若玉门关外移来的一段烟霞,满宫里谁不赞一声‘别样风流’?端的是一枝独秀,压尽群芳。”
正言语间,殿外忽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风雪似被搅得更急。未几,三宝去而复返,肩头沾着雪沫,神色仓惶不已:“启禀娘娘,储秀宫荷惜姑娘在外求见,言十阿哥似感风寒,陡发高热。太医虽已开方,然小阿哥牙关紧闭,药石难进。煎熬逾时,高热不退,如今……已是神志昏沉……”
如懿眉心微蹙,隐现一丝不耐:“十阿哥染恙?皇上何在?储秀宫之事,不去面圣,反来叩扰本宫?”
三宝头垂愈低,声若蚊蚋:“回娘娘,奴才亦如此诘问荷惜姑娘。其称……方才已至咸福宫请旨。奈何皇上正与恪贵人、颖贵人炙鹿烹鲜,兴致方浓,只道‘既延医诊治,着意伺候便是’,命其再寻太医……实是走投无路,方冒风雪,恳请娘娘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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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如懿默然片刻,窗外风号雪虐之声清晰入耳。她缓缓抬手,就着烛光细看那赤金点翠的护甲,旋即指尖轻摆:“既如此,复来扰本宫何为?本宫驾临,十阿哥那高热便能立时消退不成?风雪如晦,本宫亦感凤体违和,焉能冒此严寒?”
“去回她。只说:一医无术,着其另延良医!想不出法子,灌不进汤药,皆是彼等伺候之人无能!若致皇嗣病势迁延……”她眸光微寒,字字如冰,“本宫定将其等——杖毙不贷!”
翌日养心殿内,如懿侍立御案之侧,纤指轻握松烟古墨,于端溪龙纹砚上徐旋。眸光微垂,觑御笔游走素笺,口中若闲话般婉转进言:“令妃妹妹抚育二子,委实劬劳。闻为八阿哥饮膳,竟日亲调羹匙,每饔必先尝其寒燠咸淡,慈母心肠,殊可悯矣。八阿哥冲龄,多费心神亦属常情。然……” 她语声微顿,墨锭轻磕砚缘,“四阿哥渐通人事,心思最是敏慧纤微。臣妾观之,彼子见幼弟懵然承欢膝下,而生母久锢永巷,孺慕何依?中怀煎灼,恐昼夜难安。臣妾愚见,金氏旧愆,经年幽锢,惩戒当已足。皇上何不施恩,迁其出永巷?纵置僻静别院,亦俾永珹得行晨昏定省。母子天性,稍慰其心,于阿哥养性,裨益良多。”
皇上恍若未闻,御笔行云流水,洋洋洒洒又是一阕悼亡之词,末句「茜纱窗下,卿魂可忆旧时裳」墨迹尤新。他搁下笔,目光虚虚掠过如懿:“朕瞧着,令妃将两个孩子调教得甚好。永珹如今也安分守己,读书习字都颇见进益。金氏……?”他嗤笑一声,指尖随意弹了弹案上诗笺,“放她出来作甚?嫌这宫苑太过清净,非要纵出个搅动风波的孽障,给朕平添些堵心的闲事么?”
“是臣妾思虑不周了。” 如懿垂眸应道,似含愧色。她偷眼掠过皇上专注作诗的侧脸,顺势将话头轻拨:“皇上近日,似格外垂青蒙古来的妹妹?前番是恪贵人承恩,这接连数日,又皆颖贵人侍寝?”
皇上未抬首,笔走龙蛇间,只淡声道:“哦?何所不妥?”
如懿莲步轻移,亲奉一盏温热的龙井,氤氲茶烟里,语声婉转:“臣妾愚钝,唯存不解。阖宫姐妹,谁非兰心蕙质,善解君意?琴棋书画、女红针黹,莫不精研。江南灵秀所钟,满洲端方天成,岂……竟不若朔漠野籁、未驯之性?”
“颖贵人天真烂漫,入侍有日,宫规礼数何曾逾矩?朕观恪贵人,心性爽朗,亦别具真趣。”皇上漫应一笑,不以为意。
如懿玉容微凝:“臣妾非言蒙古诸妹不好,惟是此紫禁城,终须‘腹有诗书气自华’。江南丝竹、昆腔水磨,吟咏千年风雅;满洲闺范,持重守礼,行止有度,方为宫闱圭臬。臣妾忧者,彼等久惯天高地阔、无拘无束,恐难体悟深宫‘温柔小意’之珍重,亦未解‘雅’字真髓。”
皇上默然少顷,方徐言:“皇后之意,朕知之矣。尔谓朕近时流连蒙古嫔御处,是舍明珠而就砾石,弃芝兰而近蒿艾?”
如懿心头一紧,忙俯首:“臣妾岂敢?皇上圣心独运,雨露均施,臣妾安敢妄议?然六宫譬如名园,百花竞放乃成春色。江南姚黄魏紫,满洲玉棠琼蕊,皆国色天香,着意栽培方得馥郁盈庭。皇上为天下主,满园国色,岂不足慰宸衷?何须屡顾塞外‘殊方异调’?”
皇上目光凝注如懿良久,忽尔轻笑,难辨其意:“皇后引经据典,用心良苦。江南清雅,满洲端肃,固是上品。然则,宫墙纵高,焉能尽锁八面来风?朔漠苍茫,自有其勃勃生气。鞍马风尘之烈性,时或恰是此深宫幽苑中,最难得的活水清源。朕自有斟酌。皇后统摄六宫,当知‘海纳’二字,方见中宫懿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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