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政涛从漕帮总舵那间烟气缭绕的客厅,以及八旗社那图鲁古雅书房中带回的信息,如同几块浸透了阴谋与危险的冰冷拼图,虽然边缘模糊,形状怪异,甚至还沾染着江湖的腥臊气,但当它们被并置在案头时,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便不由自主地从脊椎骨升起。他将“月牙疤脸喇嘛”、“拜火教疑似复燃”与“漕帮遭遇的、使用日制武器的悍匪袭击”这几条原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小心翼翼地并案考量。一幅更加阴暗、更加庞大、也更具有威胁性的图景,开始在他脑海中挣脱迷雾,逐渐显露出狰狞的一角。这不再仅仅是一桩关乎国宝尊严、佛门清誉的惊天窃案,其背后翻涌的暗流,很可能牵扯到战后未能肃清的敌特残余,甚至是某种狂热的、带有强烈破坏性与政治目的的阴谋。
然而,未等他将这纷乱如麻的线索在脑中理出清晰的脉络,来自权力顶端的压力,已如泰山压顶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急促,骤然降临。
金佛失窃案,经过报纸连篇累牍、添油加醋的渲染,早已在盛京城乃至更广阔的地域发酵成一场席卷社会各阶层的舆论风暴。它超出了普通刑事案件的范畴,演变成一场关乎国民政府治理能力、文化保护决心、乃至战后东北秩序重建成效的公共信任危机。宗教界,尤其是与金佛寺渊源深厚的藏传佛教系统内,对此事反响尤为强烈,数位颇有影响力的呼图克图和寺院住持,已通过正式与非正式的渠道,向南京和盛京方面表达了深切的忧虑与严正的质询。这股无形的压力,最终化作一份措辞严峻、盖着省政府鲜红大印的紧急公文,被机要通讯员直接送到了林政涛的办公室桌上,同时抄送公安局董彪局长。
公文以罕见的严厉口吻明确指出,鉴于阎魔德迦金佛失窃一案影响极其恶劣,严重损害党国声誉、动摇社会安定、伤害宗教感情,必须限期破案,追回国宝,严惩凶徒,以安民心!省政府主席何箴亲自下达指示,由省政府行政秘书总长郑少真牵头,与公安局长董彪共同成立“金佛失窃案特别专案组”,整合全省警力及相关方面资源,加强侦破力量,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取得突破性进展!公文最后,还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笔调特别强调,专案组需“积极配合”军统、中统驻盛京机构的相关工作,“力求情报互通,避免内耗,协同作战,共同致力于案件之迅速侦破”。
“积极配合”、“情报互通”、“协同作战”……林政涛逐字逐句地读完公文,指尖冰凉,嘴角却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混合着无奈与嘲讽的冷笑。他太清楚这冠冕堂皇辞令背后所隐藏的实质了。那“限期破案”四个字,是悬在他以及整个盛京警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斩落;而所谓的“特别专案组”和“协同”,不过是为中统、军统这两大强势特务机构更深入、更名正言顺地介入此案,甚至在未来可能瓜分功劳时抢夺主导权,预先铺设好的一个华丽舞台。秘书长郑少真,是典型的文官出身,长于案牍协调与官场平衡,对刑侦业务可谓一窍不通;真正能在行动上有所决断的,恐怕还是顶头上司董彪局长,而董彪与军统、中统驻盛京头目之间的关系,向来如同走钢丝般微妙而紧张。
果然,专案组的第一次会议,在一种匆忙而压抑的氛围中,于省政府一间陈设考究却气氛凝重的小会议室内仓促召开。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肉眼可见。郑少真秘书长主持会议,照本宣科地强调了“案情重大,关乎党国体面,各方需摒弃成见,精诚合作”的原则。公安局长董彪面色铁青,端坐如钟,表示警方定当全力以赴,不负上峰重托。中统的徐文昭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矜持,扶了扶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强调此案可能涉及“思想异动分子”及“内部隐患”,中统基于职责,必须深度介入清查。而军统的马如龙,则明显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更关心具体的行动方案和线索突破,言语间对警方之前看似“迟缓”的调查效率,夹枪带棒地表达了不满。
轮到自己作为具体办案负责人汇报时,林政涛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冷静、客观地陈述了目前的调查进展。他从金佛寺内部的初步排查、四塔四寺调查遇到的佛法迷障,一直讲到最新从“某些非官方渠道”获得的关于“月牙疤脸神秘喇嘛”、“拜火教可能死灰复燃”以及“漕帮遭遇使用疑似日制武器匪徒袭击”的线索。他措辞极其谨慎,刻意模糊了信息来源,也暂时隐去了自己内心对城外龙泉洞、旧官窑址区域的高度怀疑和已派员秘密侦查的行动,只是笼统地表示正在对相关可疑区域进行“摸排”。
“日本人的武器?!” 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马如龙,听到这几个字,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坐直了身体,双眼锐光四射,紧紧盯住林政涛,“林队长,你确定?这个消息来源可靠吗?具体是哪种制式?有没有缴获到实物?”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显示出对这个方向的极度敏感和浓厚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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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阎魔德迦金佛请大家收藏:()阎魔德迦金佛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马队长,目前还只是线索,需要通过‘王八盒子’的弹壳和手榴弹破片特征进行的初步判断,尚未缴获实物,正在多方核实中。”林政涛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语气平稳,却滴水不漏。
“核实?必须要快!要准!”马如龙的手指关节重重敲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如果真有成建制的日本残余武装分子在盛京地界上活动,那他妈的性质就完全变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刑事盗窃,这是敌特潜伏破坏!是威胁党国安全的严重事件!我们军统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专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徐文昭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才不紧不慢地插话,声音依旧平稳:“马队长稍安勿躁。使用日制武器,固然是一个重要线索,但也未必就一定是日本残余势力本人所为。兵荒马乱这些年,流散在民间的日械不在少数,也不能排除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故意使用日械作案,行栽赃嫁祸、混淆视听之实。当下的关键,依我看,还是要找到更确凿的人证物证,厘清这伙人的真实身份、组织结构和最终目的。盲动,恐非上策。”
董彪局长脸色更加难看,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文昭兄所言,不无道理。但如龙兄的担忧,也确是实情。无论这伙人是何来历,胆敢盗窃国宝,武装横行,那就是对政府的公然挑衅!专案组既然成立,我强调一点,各方信息必须及时汇总共享,形成合力,避免重复劳动和无谓的内耗!林队长,你继续负责一线侦查指挥,有任何进展,无论大小,必须第一时间向我和郑秘书长详细汇报!同时,形成书面简报,抄送徐主任和马队长参阅!”
会议就在这种表面达成共识、实则各自警惕、暗流涌动的诡异氛围中草草结束。林政涛回到自己那间堆满卷宗的办公室,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所谓的“情报互通”与“精诚合作”,不过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他心知肚明,中统、军统绝不会将他们掌握的真正核心线索和秘密情报网轻易共享给警方这个“外人”,他们只会利用警方的基层力量和资源,为自己特定的政治目的服务。而他自己,在这多方角力的漩涡中,也必须留足后手,有些关键的发现和推断,在时机成熟前,未必会第一时间摆上那张各怀鬼胎的会议桌。
他没有时间休息,立刻召来了赵队长等几名绝对可靠的亲信骨干,屏蔽左右,在办公室内进行了秘密部署。他没有提及专案组会议上的龃龉与暗斗,只是以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语气,重申并强化了之前秘密侦查城外龙泉洞、旧官窑址区域的命令。
“老赵,你亲自挑选人手,要绝对可靠,嘴巴严实,身手利落的。”林政涛目光如炬,扫过眼前几张坚毅的面孔,“化装成采药人、猎户,或者游方的风水先生。重点区域,就是城西北的龙泉洞周边,包括唐代回龙寺废墟和那座辽代的无垢净光舍利塔附近。给我像梳子一样,把那里每一寸土地都过一遍!注意观察任何可疑的人员往来、新鲜的车辙印记、夜间不正常的火光、或者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声响,比如奇怪的吟诵、金属碰撞声!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眼睛和耳朵,不是拳头!发现任何异常,不许擅自行动,立刻通过备用渠道回报!我只要信息,不要打草惊蛇!”
盛京城西北,龙泉洞一带。 这里已是远离城市喧嚣的荒僻之所。
初冬的寒意在这里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凛冽的山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枯黄摇曳的草丛和墨绿色松林的枝梢,发出呜呜的啸声,带着一种荒野特有的、亘古的苍凉与寂寥。一条早已干涸大半、河床裸露、遍布浑圆卵石的古河道,如同死去的巨蟒般蜿蜒于起伏的山涧之中。据县志记载,古时此地曾有泉眼终年喷涌,水量充沛,势如龙腾,故名“龙泉”。然而岁月变迁,泉眼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只留下这嶙峋的怪石、萋萋的荒草,以及那条空荡荡的、仿佛在无声诉说往昔生命的河床,徒留一个空名。
在龙泉洞下方不远的一座相对平缓的山峦脚上,一片规模宏大的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日光下默然矗立,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伤疤。那便是相传建于大唐开元时的回龙寺遗址。千年香火,早已被无情的风雨和连年的兵燹战火吞噬殆尽,昔日梵音缭绕、僧侣云集的佛门圣地,如今只剩下倾倒的殿基、残破的佛像碎块、以及那些半埋于冻土荒草之中、雕刻着繁复莲花与缠枝花纹的巨大青石柱础。部分依然顽强屹立的残墙,墙体厚实,布满青黑色的苔藓与深深浅浅的裂纹,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默默承受着岁月的重量。站在废墟中央,环顾四周,但见群山逶迤,枯黄与墨绿交织的植被覆盖着起伏的丘陵,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与物是人非的荒寂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能听到古刹钟声穿越时空的渺茫余韵,又能感受到金戈铁马踏破山门的惨烈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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