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8章 防病为先

翌日清晨，博济医队的策略悄然转变。不再执着于与西洋药片比拼“立竿见影”的治疗速度，周景弘将重心转向了中医传承中更为深厚的“整体观”与“预防观”。

陆明轩带着研究所几位年轻弟子，连夜赶制出了一批色彩鲜明、形象通俗的卫生宣传画。一幅画上，一只大手正将水瓢伸向翻滚的沸水，旁边写着大字：“饮水煮沸，百病消”；另一幅则描绘着村民正在掩埋污物、清扫庭院，配文：“秽物清理，蚊蝇不生，疫气不近”。这些图画贴在村口的布告栏、祠堂的墙壁上，用最直白的方式传递着信息。

同时，他们在村中空旷处设下讲台，陆明轩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先生”，而是像一个耐心的启蒙者，手持图画，向围拢过来的村民大声讲解：

“乡亲们！这痢疾之邪，多从口入！大家想想，那生冷的河水、井水，看似干净，里面或许就藏着肉眼看不见的‘小虫’、‘病气’！喝进肚里，岂能不病？”他指着宣传画，“只需将水烧开再喝，便能杀死这些‘小虫’，此乃预防疾病第一要务！”

他又指向另一幅画：“还有这粪便污物，更是滋生蚊蝇、传播疫气的温床！及时清理，用生石灰掩埋，便能断其根源！”

起初，村民们将信将疑，议论纷纷。“烧水多费柴火……”“祖祖辈辈都这么喝，也没见怎样……”“埋个屎尿也这么多讲究？”

见此情形，陆明轩心下一横，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让人从附近水沟取来一杯浑浊的生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架被视为“珍宝”的显微镜。

“诸位乡亲若是不信，请上前一看！”他调整好镜筒，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提高，“这杯中水里，究竟藏着何物！”

好奇驱使着人们围拢过来。一个胆大的农妇率先凑到目镜前，只看了一眼，便“哎呀”一声惊叫，猛地后退两步，脸上写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虫！好多小虫！在动！在水里游！”

这一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排队，想要亲眼看一看那“神奇盒子”里展现的恐怖世界。每一个看过的人，无不面色大变，啧啧称奇，或是感到一阵反胃。那原本看似寻常的生水，在显微镜下竟是一个充满“小虫”的恐怖世界，这种视觉带来的冲击，远比千言万语的说教更为有力。

“现在大家明白，为何要喝煮开的水了吧？”陆明轩适时地大声说道，“沸水能杀死这些‘小虫’，保我等平安！”

观念的坚冰，在这前所未有的视觉证据面前，开始出现裂痕。

与此同时，周景弘也亲自走到村民中间，他并未高谈阔论深奥医理，而是将西洋的卫生观念，巧妙地与中医古籍中的古训结合起来。

“乡亲们，《博济医典》有云：‘避其毒气，天牝从来’。这‘毒气’何在？便在这不洁之水、污秽之物中！”他指着宣传画上的内容，语气恳切，“煮沸饮水，便是‘避其毒气’；清理秽物，便是阻断‘天牝’之途。此乃我先贤之智慧，亦是防病之根本！防病重于治病，若能防患于未然，又何须忍受病痛之苦，耗费钱财求医问药？”

他将西医的具体措施，包裹在传统智慧的外衣下，赋予了其更易于被接受的“正统性”。部分开始信任博济的村民，尤其是那些亲眼见过显微镜下“小虫”的人，开始尝试着按照宣传画上的建议去做。柳林村及周边几个听从建议的村落，疫情蔓延的势头果然得到了明显的控制，发病人数逐渐减少。

这一变化，让博济医队重新赢得了一部分村民的信任。虽然西洋药片在治疗已发病例上依旧占据优势，但博济在疾病预防方面展现出的远见和效果，也开始被人们所看见。

然而，内部的裂痕并未因此而弥合。

徐教习站在不远处，看着村民们开始主动清扫庭院、掩埋污物，疫情也确实得到了控制，他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防疫有效，活人无数，这终究是医者乐见之事。但当他目光转向那架被众人围观的显微镜，以及陆明轩用它来展示“小虫”的场景时，眉头又深深锁起。

晚间，在医队临时驻地，他找到周景弘，语气复杂：“景弘，宣传洁净，预防疾病，此乃古已有之的正理，老夫并无异议。疫情得以控制，也是功德。只是……”他顿了顿，指向研究所帐篷的方向，“动用那等奇技淫巧之物，哗众取宠，以此取信于乡愚，岂是我辈医者正道？医学之尊严，在于辨证施治之精微，在于济世活人之仁心，岂能依赖于一具窥探‘小虫’的镜筒？”

而在改革派内部，细微的讨论声也开始出现。一位平日支持陆明轩的年轻教习，私下里不无担忧地对同伴说：“陆师兄用显微镜宣传，效果虽好，但……我们是否过于偏向西法了？长此以往，百姓是否只记得水里有‘小虫’，却忘了阴阳平衡、正气存内的根本道理？我们革新，究竟是为了印证和光大中医，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西医同化？”

策略的转变初见成效，为博济在疫情的泥潭中稳住了一角阵地。但“防病为先”这条路，在展现其力量的同时，也如同投入湖面的第二颗石子，让学院内部新旧理念的涟漪，荡漾得更加复杂难言。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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