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一个人坐在这毒日头底下,静下心来细琢磨,好像……是有点那么个意思?她往壶里倒水的时候,那手腕是悬着的,手臂抬得老高,水壶嘴儿离茶壶也远,那水流又细又稳,像一条透明的丝线,精准地打在壶里的茶叶上,茶叶被水流冲得在壶里上下翻腾、慢慢舒展,确实比他自己拎起暖壶、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啦”一下全冲进去,弄得茶叶渣子四处乱飘,显得……显得“讲究”多了,也“好看”多了。王强使劲挠了挠被汗水浸得发痒、甚至有点刺疼的头皮,这“讲究”俩字,以前他可从来没想到能用在自己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点闷葫芦的媳妇身上。在他固有的印象里,碧华就是干净、利索、话少,跟“讲究”这种带着点文化味儿、高端范儿的词,压根不沾边啊。
“那气派!那范儿!三哥,我李建军走南闯北,不敢说见识多广,但这号人物,我只在两种人身上见过!真真的!” 建军的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权威感,好像他亲眼见过皇上似的。“这第一种呐!” 建军当时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头,在空中用力地点着,“就是城里那些个肚皮滚圆、像揣了个西瓜,手指头上戴着黄澄澄、沉甸甸大金镥子的大老板!人家谈的那都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大买卖!喝的不是酒,是茶!那能叫喝茶吗?那叫‘品’!是‘格调’!是‘身份’!旁边还得有个穿着紧绷绷旗袍、叉开到大腿根儿、走路一扭三晃的年轻姑娘,专门跪在旁边伺候着,烧水、沏茶、倒茶,那套动作,跟嫂子昨天那架势,不能说一模一样,那简直就是亲姐妹!如出一辙!”
王强努力地在脑子里构建着那种场景:碧华,穿着她那条洗得发白、却永远干干净净的碎花布裙子,坐在一个亮得能照出人影儿、能当镜子使的大理石桌子后面。周围是一群穿着笔挺的、看起来就勒得慌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连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的男人们。碧华就慢悠悠地、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摆弄着那些小壶小杯,给他们倒那么一小盅还不够塞牙缝的、黄不拉几的茶水……这画面太离谱,太不真实了,就像把一头耕地的老黄牛硬塞进一个精致的瓷器店里,怎么看怎么别扭。王强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觉得自己真是热昏了头,想瞎了心。碧华?连去镇上赶个人多的集,她都嫌吵得脑仁疼,恨不得捂上耳朵快点走,还跟那些肚满肠肥、说话拐弯抹角的大老板谈买卖?这不是开玩笑嘛!
“这第二种!” 建军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神秘起来,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仿佛在谈论什么山精野怪。“就是我在南边跑活儿的时候,在一些深山老林里见过的,那些住在破旧小庙里头的……修行的人!有的是光头和尚,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袍子;有的是束发道士,拿着个破拂尘。人家那叫‘禅意’!心里头静得像……像一潭死水……哎呦,死水不好听,不吉利,静得像……对!就像咱村后山悬崖底下那口深不见底的龙潭!甭管外面是刮狂风还是下暴雨,那潭水面上都波澜不惊,连个水纹儿都没有!深着呢!嫂子昨天沏茶时候那眼神,我偷偷瞅了,就是空的!淡的!没啥焦点的!就跟那龙潭的水面似的!这叫啥?这叫内心清净!是那种特别喜欢自个儿待着、不乐意凑热闹、心里头有自己一方天地的人,才有的状态!”
“禅意?清净?”王强像鹦鹉学舌一样,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对他来说无比陌生、比琢磨今年玉米该追施多少斤化肥还要抽象难懂的词儿。他皱紧了眉头,使劲在记忆里搜寻着碧华平时的样子。是啊,她好像是真的喜欢安静,甚至可以说是享受独处。村里别的媳妇婆子们,没事就喜欢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张家的鸡啄了李家的菜,王家的狗咬了赵家的鹅,说得是唾沫横飞、热火朝天,有时候还能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面红耳赤。可碧华呢?她很少参与这种聚会。偶尔被婆婆拉去,她也总是默默地坐在最不显眼的角落,手里不是纳着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就是缝补着家里人穿破的衣物,偶尔抬起头听听,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看不出是赞同还是敷衍的笑意,很少主动插嘴议论别人。以前,王强只觉得是自家媳妇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甚至私下里还觉得她有点闷,不会来事儿,不如别人家媳妇活络。
可现在,被建军这么一番“点化”,他再咂摸咂摸,好像……是有点那么个意思?她一个人坐在窗边那个矮凳上,就着从窗户纸破洞透进来的那点光亮,偷偷在废纸上画画的时候,一下午都可以不挪窝,不喝水,也不上厕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纸面,外界啥动静,比如鸡在叫、他在院子里劈柴弄出很大声响,都好像跟她没关系,传不到她耳朵里似的。她收拾他们那个简陋的家,东西总是摆得规规矩矩,角是角,棱是棱,被子叠得像豆腐块,灶台擦得能照出人影儿,不像他自己,锄头、镰刀、破草帽,啥东西都是随手一扔,用的时候再满世界找。这难道就是建军说的那种“清净”?是一种心里头有秩序、爱整洁、喜欢井井有条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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