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淮摸索了几下,手指碰到温热的东西。
她哭了?
叶嫵捉住他的手指,很轻地又问一遍:“撑著,是不是很辛苦?”
男人轻轻闭眼,似乎是思索了一下。
“看不见、没有记忆的人,世界里是一片荒芜的,甚至带著恐惧,因为不知道明天。我做不了任何事情,每天准时吃饭睡觉,似乎是我能做的全部事情,但我寧可躺在黑夜里,因为有安全感,因为会舒服自在。”
“但我知道,我从前不是这样,一定是有魅力的。”
“否则,你不会和我结婚。”
……
男人缓缓睁开眼:“现在,有一点疲惫,我不知道能活多久。”
他的瞳孔深不见底,像是无尽深渊。
叶嫵轻碰他的眼皮,手指温柔颤抖,隔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將脸埋到他的心口,听著他的心跳声,男人没有推开她,一只手掌轻覆在她的纤背上,似乎是无声的安慰。
他不记得了,但仍是怜惜她。
叶嫵想,或许半年前周京淮的决定,就是不想有这天,他一直是骄傲的。
她轻轻转过脸孔,隔著落地玻璃看著外面的榕树,枝丫光禿禿的,但是她想不用两个月,上头会是枝叶茂盛、绿叶成荫。
她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她说:“周京淮,我应该倾听你的想法。以后你不必跟陌生的女人睡觉,不需要和她恩爱,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醒著的时候发呆,可以想睡觉就睡觉。但是不要太远,至少让我能见著你,也让孩子们能见著你。”
她想过很多的去处——
她从前住过的公寓,或者在铂悦尊邸的隔壁,再买一幢別墅,但是最后,叶嫵低声喃道:“周京淮,回家吧!”
周家大宅,是他最好的去处。
周京淮同意了。
……
周夫人晚上回来,家塌了。
她才搬过来住几天,怎么,就又要搬回去了?
虽说京淮是搬回自家里头,但是孩子们不跟过去啊,她不能时时地看著孙儿们啊,她如今一天看不见孩子们,心里就慌慌的。
叶嫵坐在书桌后,桌上是周京淮的病歷,周夫人泪汪汪哭诉。
“阿嫵,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给京淮单独一个房间呢?”
……
叶嫵面容恬淡,声音带一抹苦涩:“我让他不自在了。他是周京淮啊,我不想让他……成为提线木偶。”
也许,他只有三个月生命了。
也许,只有半年。
如果,这是周京淮仅剩下的日子,叶嫵希望他能拥有尊严,能够自己决定余生,而不是勉强融入一个家庭。
说完,叶嫵眼角有一点泪光。
她不怕辛苦,她不觉得周京淮在身边是麻烦,可是她不想违背他的意愿,让他不快乐。
让他自在,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周夫人反覆想了很久,才弄明白叶嫵的意思,不禁动容:“阿嫵,以后我都听你的。你是京淮认准的人,一定是比我聪明很多的。”
叶嫵勉强一笑:“明天,明天就送他回家。”
明天,是除夕夜。
明年的除夕,周京淮他还在么?
叶嫵的面上,有著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寂。周夫人平常是粗枝大叶的人,这会儿竟然也发现了。
她悄悄抹泪——
其实最苦的人是阿嫵,她恨自己不中用。
……
入夜。
他们同床共枕的最后一晚。
周京淮没有再等叶嫵,他逕自睡了,睡在他自己的梦里,叶嫵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但她想,梦里没有痛苦,因为他的面容是柔和的。
她为他收拾行李,除了常穿的衣裳,其实没有別的了。
他看不见、不记得,所有的物质名利,於他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了。最后,叶嫵在他的行李箱里,放上小周愿的玩具,一只粉红小兔子,上面带著小婴儿的奶香味儿。
她让徐怀南,將这个放到周京淮的床头。
她知道,周京淮喜欢小周愿。
夜很深了,小倾城和澜安过来了,两个孩子知道爸爸生病了,要回老家休养,他们都很乖巧,趴在床边静静地看著爸爸。
澜安泪汪汪的。
小倾城小脸蛋儿搭著,也是难过的。
叶嫵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柔声说道:“你们想爸爸了,可以去奶奶家里看爸爸,就是要轻手轻脚的,別吵醒爸爸。”
小倾城用力点头:“我和周澜安知道了。”
澜安仰头:“妈妈,我们能和爸爸睡一晚吗?”
叶嫵鼻子一酸:“当然可以。”
她怕在孩子们面前失態,背过身子缓和一下,才替两个孩子將外套脱了,一只只抱到大床上,与周京淮並排睡在一起。
小倾城十分大度,將最好的位置留给周澜安。
小澜安蜷在爸爸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抱著爸爸,他是周京淮带大的,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是这样蜷在爸爸的怀里。
澜安贴在爸爸怀里,听著心跳,慢慢闭上眼睛。小倾城就从后面搂著哥哥。
夜凉如水,晕黄的小夜灯,一家五口。
小周愿醒了,微微啼哭几声,叶嫵抱过小婴儿放在怀里轻拍,又给她泡了奶粉,小傢伙喝完在她怀里香甜地睡著了。
叶嫵低头,贴著小女儿的脸,心中悲凉。
她与周京淮那么多悲欢离合,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原谅,他怎么能够死去,怎么能够离开?
她不许!
……
回到周家,周京淮在从前的臥室住下。
徐怀南搬到了隔壁客房,方便照顾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徐怀南看著那个小兔子,一阵怔忡。
周京淮躺下来的时候,闻见了奶香味。
是小周愿的味道。
男人眉宇间,有著疑问,徐怀南立即说:“阿嫵让放的,说京淮少爷很喜欢这个味道。”
周京淮头有些痛,他躺下来,摸索著碰碰那个小兔子。
徐怀南以为他睡著了,轻手轻脚地將衣裳掛好,但是床笫方向传来很轻的声音:“我和她,从前感情很好吗?”
徐怀南顿了一下,低声道:“很好。”
周京淮没再问了,轻轻闭上眼,最近他总觉得很困很累,睡著后他会做梦,梦里光怪陆离,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醒来的时候又全忘了。
偌大臥室,男人安静躺著,徐怀南细心照顾。
一整天,周京淮都没有醒过来。
小倾城和澜安,隔半个小时,就躡手躡脚地跑进来,托著下巴,巴巴地看著爸爸——
小倾城:“爸爸睡著啦!”
小澜安给周京淮盖了盖被子,“以后我要挣很多的钱,给爸爸请最好的医生。”
小倾城:“咱们家已经很有钱了。”
澜安的小脸通红:“那我去当医生。”
小倾城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妈妈说,这些事情她会做,她想让我们好好长大、快乐成长。”
一旁的徐怀南,特別欣慰,忍不住抹了抹热泪。
少夫人把孩子教得真好。
因为周京淮的病,一家人气氛都很低迷,不过今天是除夕夜,晚上周京耀还是买了几捆仙女棒回来。
暮色里,男人从黑色房车下来。
周京耀与周京淮是堂兄弟,身高差不多,相貌酷似。
小倾城看岔了眼,飞奔过去就抱住人:“爸爸。”
周京耀没有戳破,让孩子高兴一下也是好的。他亦是有女儿的,苏綺红给他生了小苏茉哩,只不过能看见孩子的时候很少,那女人心肠如铁。
好半天,小倾城才发现认错人了。
小傢伙红著眼睛,软乎乎叫人:“伯伯。”
周京耀揽过澜安,两只小傢伙都搂在怀里,一手一个抱起来:“伯伯带你们去玩仙女棒,今年新出的色,老带劲了!”
小倾城侧头轻问:“伯伯,仙女棒能许愿吗?”
周京耀:“肯定能的。”
最后,来到周老爷子的书房门口,周京耀对里头喊了一声:“老爷子我要放炮了。”
——若周老爷子在,一准给他大毕兜。
周京耀想,家里老爷子最灵,让孩子们在老爷子跟前许许愿,周京淮还年轻著呢,他人又那么坏,就別带走了。
仙女棒的火,照亮小片夜空。
……
一道修长身影站在露台上,显得落寂。
徐怀南过来,给他披上宽鬆的羽绒服:“外头冷,回去吃份饺子吧!今天是除夕夜哩。”
周京淮未动,脸仍朝著那个方向:“我闻见硫磺的味道了,是不是孩子们在玩仙女棒?”
徐怀南笑了:“您鼻子真灵!大少爷陪著两孩子在玩哩。大少爷从前不靠谱,自打进去一趟后,人就踏实了,现在阿嫵更是把他收拾得服服贴贴的。”
一阵夜风吹过,拂起周京淮额头的碎发,更显脆弱。
他低喃:“我是谁,过去是什么样子。”
从前,他一定也会在除夕夜买仙女棒,陪著孩子们玩耍,也一定会在新年准备礼物,送给妻子和孩子们。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经过主楼,车窗缓缓降下。
叶嫵的脸蛋在暮色里,白皙莹润。
刚刚她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有了傅玉的消息,人在刚果。
她准备马上飞过去。
周家两位夫人极力挽留她,说好歹吃了年夜饭再走,但是叶嫵不想再等下去,周京淮脑子里的血块等不了。
关键时候,周砚礼说道:“我陪阿嫵一起去。”
周夫人赞同丈夫的决定,嘴唇颤了半天,说道:“砚礼,一路好好照顾阿嫵,平安归来。”
天色擦黑,暮色为媒。
叶嫵还是下车了,她仰头望著周京淮,久久不语。
男人察觉到她的存在。
他低头,漆黑眸子里,没有光芒。
叶嫵朝他挥手,浅浅一笑,声音略微嘶哑:“周京淮,我要出趟远门,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