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阴的。
不是乌云压顶的那种阴,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旧了的、洗不干净的抹布,敷衍地搭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没有风,空气凝滞,带着一股子雨季来临前特有的、黏糊糊的闷热,还有隐约的、从遥远南方飘来的硝烟和血腥气。
养心殿里,窗户紧闭,帘幕低垂。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却驱不散那股子沉甸甸的、几乎要凝结成水的压抑。
康熙坐在御案后。他没穿龙袍,只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领口的扣子松开了两颗,露出有些瘦削的锁骨。他面前堆着小山般的奏折,朱笔搁在笔山上,笔尖的朱砂早已干涸发黑。他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由军机处加急送来的、不过三指宽的薄薄纸笺,已经看了很久,久到仿佛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睛里。
纸上是通州水师营的呈报,关于昨夜老龙湾漕船沉没一事的初步勘验结果。字迹潦草,透着水渍,显然是在河岸边仓促写成。
“……查验沉船残骸,确系漕运司备案之‘顺’字第三十七号漕船……于老龙湾水域遭不明身份水匪袭击,船体多处凿穿,货物散失……现场发现血迹、破碎衣物及少量财物残余……捞获疑似船工尸体两具,面目模糊难辨……未见主要目标人物韦小宝及其家眷尸身……据两名侥幸逃生船工口供,贼人众多,凶悍异常,劫财后纵火凿船……韦小宝等人或已葬身河底,或被掳走……”
葬身河底。或被掳走。
八个字,在康熙眼前反复跳跃,放大,扭曲。他盯着那“葬身河底”四个字,盯得眼睛发酸,发涩,然后缓缓移开目光,望向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一点惨淡的天光。
死了?韦小宝死了?
那个在御膳房跟他抢糕饼、在御书房里跟他斗蛐蛐、在擒鳌拜时吓得尿裤子却又机灵地递上绳索、替他挡过暗箭、也在他面前撒过无数次谎、耍过无数次滑头的小桂子……就这么死了?死在那条肮脏的、冰冷的运河里?尸骨无存?
一股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那感觉不是痛,不是怒,不是惋惜,而是一种空落落的、带着尖锐讽刺的茫然,像一脚踩空,跌进了一个早就知道存在、却始终不愿面对的深渊。
他应该高兴的。这个屡次欺君、勾结江湖、盗取重宝、拐带公主、最后还一把火烧了御赐府邸、公然抗旨潜逃的混账奴才,这个他曾经视为心腹、后来却变成心腹大患的毒瘤,终于死了。死得好。死得干净。省了他多少麻烦,免了多少后患。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空得发慌。
“皇上。”侍立在一旁的领侍卫内大臣多隆,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额角有汗,顺着鬓角滑下来,也不敢擦。“通州水师营请旨,是否继续扩大搜索范围,打捞……打捞尸身?另外,对那两名幸存船工,该如何处置?”
康熙没说话。他慢慢将那份纸笺放在御案上,用镇纸压住一角。动作很慢,很稳,仿佛那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而是一块千斤重的石碑。
他抬起眼,看向多隆。那双曾经明亮锐利、如今却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的平静。
“那两具尸体,”康熙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验过了?”
“回皇上,顺天府和刑部派了仵作,初步验看,确是溺水身亡,身上有刀伤,但……但面容被鱼虾啃噬,又被水流浸泡肿胀,无法辨认身份。体型……与韦小宝及其家眷有相似之处,但无法确认。”多隆回答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那两个船工呢?”康熙又问,语气平淡。
“分开审讯了三遍,口供基本一致。说是昨夜子时过后,船行至老龙湾附近,突遭七八条快船围攻,贼人黑衣蒙面,武功高强,见人就杀,见货就抢。他们二人当时在船尾解手,侥幸跳水逃生,躲在芦苇丛里,亲眼看见贼人凿穿了船底,主舱起火,韦……韦小宝及其家眷似被困在舱中,未能逃出。后来船沉,贼人驾快船离去,他们才敢泅水上岸报官。”
多隆说完,屏住呼吸,偷眼觑着康熙的脸色。
康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微微向后,靠在坚硬的龙椅靠背上,闭上了眼睛。养心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冰鉴里冰块融化、水滴落入铜盘的轻微“嗒嗒”声,规律得让人心头发毛。
他在想。想韦小宝那张总是堆着谄媚笑容、眼神却滴溜溜乱转的脸。想他那些漏洞百出却又总能歪打正着的辩解。想他在云南被吴三桂追杀、浑身是伤逃回来的狼狈样子。也想他在金銮殿上,明明吓得要死,却还敢站起来,直视自己,讨价还价的那股混不吝的劲儿。
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像野草一样命硬的家伙,会这么容易就死了?死在一次“水匪劫掠”里?尸骨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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