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那人已抬步进了殿门。
步子顿下的时候,长长的古玉组配在腿畔翩翩一盪,盪出来风流旖旎的模样。
唉,你瞧啊。
这偌大的宫殿富丽堂皇,金光灿灿,然而当那人进得殿中时候,那逆著光的身影还看不真切,然他就那么立著,只需那么长身玉立,似青松挺拔,就叫这周遭驀然一暗,那些璀璨的烛火金光全都失了顏色。
谁还看得见跟在他身后的谢氏兄弟与司马敦呢?
殿內的女子千娇百媚,尽態极妍,上至西宫太后,下至侍立宫娥,谁又不因那一株瑶林琼树惊艷了眸子,恍惚了神思呢?
阿磐定定地垂著眸子,不去看他。
因了他来,殿內静了许久,许久之后又掀风鼓浪,这便躁动了起来。
先是赵媼得地利之便,上前一步低声在谢玄身边稟,“云姑娘推搡大公子,要抢夫人的扳指,生拉硬拽,把夫人的颈子都拽出血了。”
那人漆黑的眼瞳如化不开的浓墨,只是负手立著,薄唇抿著,没有说话。
赵媼声低,又靠近殿门,適才稟来的话,殿內诸人大抵是听不见的。
很快便是云姜顶著半张红肿的脸从地上爬起,爬起来便踉蹌扑到谢玄身前,抽抽搭搭地哭,“大人......大人要为阿姜做主啊.......”
阿磐憮然,垂眸看著陌生的云姜,却不知再该与她说什么。
体谅的话说了许多,劝诫的话也说了许多,然不管说多少,也依然离心离德。
怀里的谢砚倒竖眉头,挥著拳头向他的父亲告状,“坏!坏!坏人!”
赵媼什么都教,正如她教司马敦一样,教谢砚懂事,也教会了谢砚告状。
这不是什么坏事。
懂道理辨是非,是家主最起码的品性。
她看见那人捏著谢砚的小脸,温声问他,“阿砚,谁欺负你母亲了?”
谢砚指著云姜,眉头竖得愈发厉害,“打!打!”
打。
打云姜。
云姜惶然一怔,片刻反应过来,板起脸来斥道,“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还没说什么呢,才七个月就会诬陷人了!长大了可还了得?”
阿磐的手驀地攥紧,攥紧了袍袖,也攥紧了谢砚的小袍。
適才那打了云姜的手还兀自微颤,若不是那人就在一旁,她定要伸出手来,狠狠地再扇上一巴掌。
千般万般她都忍了,但云姜万万不该往谢砚身上泼脏水。
她瞧见那人一双深如潭水的眸子目光沉沉,居高临下地俯睨云姜。
阿磐还想,他会干什么呢?
他会眼睁睁地看著云姜欺负她们母子吗?
便见那人抬手捏住了云姜的下頜。
他那一双手用来提笔落字,驱马张弓,用来开国承家,平治天下,因而极少对女人动手。
不愿也好,不屑也好,但若仔细回想,好似从来也不曾有过。
便是城外拦车驾的时候,被云姜死皮赖脸地纠缠,不也没碰过一下吗?
那骨节修长的手多好看啊,如今用来钳住了云姜的下頜。
阿磐从前鲜少留意过云姜的脸,云姜的脸啊如今虽肿胀了半张,然戚戚含泪的模样,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不由地就令人想到一句,“卑贱的美人,最容易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萧延年也告诉过云姜一样的话吧?
她得手应心,运用得炉火纯青。
云姜哭得梨带雨,嘴角的血渍还沾著,留著,不曾擦拭,“大人.......小妹素日在大人面前装得柔弱不能自理,大人瞧瞧,因了玉璧的事,她打我!她把做姐姐的打成什么样儿了?”
那人一句话也不说,只听得“咔嚓”一声,继而是云姜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远在凤座上的人也许还未能瞧出什么,但见云姜愕然睁大双眸,痛苦得一张脸都要皱了起来,一双手下意识地就抬了起来,仓皇要去托住自己的下巴。
阿磐眼皮一跳,啊,谢玄卸了云姜的下巴。
云姜疼得眼泪咕嚕咕嚕地滚,可那人眸中冷峭,不见一丝怜惜,也不带半分的情愫。
凤座上的贵妇人与婢子朝这厢望著,不知出了什么事。
宜公主抓著南平的袍袖低低地问,“怎么.......了?她......她怎么了?”
南平朝著宜公主噤声,“不要说话。”
大殿深处的人看不清此处的光景,然阿磐与赵媼却能看个清楚明白。
云姜的下巴已经脱了节,虽有皮肉裹著,仍旧疼得她煞白了脸色。
她慌乱地去抓那人的手,一双朦朧的泪眼哀哀切切地望著谢玄,含含糊糊地乞求,“大......大人.......疼.......”
好啊,该卸了她的下巴,也该封了这张借端生事的嘴巴。
那人薄唇微抿,周身气场阴沉骇人,骨节仍在钳著,没有一点儿鬆动。
良久才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足够殿內诸人听个分明,“孤最恶搅弄是非,留你,是看在故人份上。”
只提故人,不提孩子。
大抵那个孩子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
殿內诸人心都提著,一时竟一句也不敢说话。
云姜哭道,“大.......大人.......不.......不敢.......不敢了.......”
忽而又是“咔嚓”一声骨骼响,也又是一声尖叫,“啊!”
那人这才给她復了位。
云姜驀地瘫在地上,整个人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一般,一双杏眸空空洞洞的,只托著下巴,怔怔地失著神。
宫人婢子慄慄危惧,不敢抬头,西宫殿內鸦雀无声,恍如空无一人。
只听得见云姜喃喃哭道,“大人......大人偏心........偏心......”
西太后嘆气,温柔地开口劝解,“凤玄,千万不要动气。这都是女人家,哪有不吵吵闹闹的时候呢?好在都是自家人。”
“阿磐,你快坐下,凤玄也回来了,咱们高高兴兴的,留下一起吃午膳吧。”
那人笑了一声,淡然有礼地回话,“不留了,这就走了。”
西太后嘆道,“你总与吾生分,这西宫,你总是不来。今日你肯大驾光临,吾是託了夫人和公子们的福了。凤玄,吾请你留下,陪吾吃顿饭。”
倒也没有提谁是夫人,愈是不提,愈是要引人遐思。
王父一日不办大婚,夫人之位便一日悬著,悬著的,就必定有机可乘。
那人挑眉,笑意不达眼底,也拒人千里之外。
“娘娘寡居宫中,孤来干什么。”
西太后憮然一嘆,“罢了,吾与夫人们说,吾一人在宫中寂寞,要她们带孩子们常来与吾说话。凤玄,这总不能驳了吾的面子吧?”
那人转头笑道,“娘娘的面子,自然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