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砥 第593章 夷陵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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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耀六年十月，荆西的秋意已浓。夷陵城外的群山层林尽染，红黄斑斓，与城内渐次挂起的红绸彩灯相映，平添了几分不同于往岁的暖意与喧闹。

距离十月十五的婚期尚有十日，但夷陵都督府内外早已进入紧张的筹备尾声。陈砥虽主张“国事为重，礼仪从简”，但这“从简”二字，在吴公世子、荆西都督的婚事上，自有其不可逾越的规格。马谡总揽全局，协调郡府属官、军中吏员乃至城中颇有声望的耆老，将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府邸内部修葺一新，并非大兴土木，而是着重于加固、粉刷、布置。原先略显空旷冷峻的都督府，在崔婉从建业派来的几位老练管事指导下，增添了许多雅致而不失庄重的陈设。庭院中的几丛修竹被特意打理过，更显清劲；移栽了些应季的菊花与丹桂，暗香浮动；廊庑下新换了防风的绢灯，预备届时点燃。

前院正厅被布置为行礼与宴客之所，屏风、桉几、坐席皆按礼仪规制摆放。后院则辟出东侧一处独立院落作为新房，院落幽静，推开窗便能望见后院小池与假山。房内陈设由崔婉亲自定下调子：紫檀木凋花拔步床、云母石面梳妆台、多宝阁上摆着来自建业的精巧瓷器与古籍匣，书桌上文房四宝俱全，甚至还有一架小巧的筝。既照顾了新妇起居的舒适，也隐约透露出对她才艺与阅读习惯的知晓。

“都督，这是拟定宴请的宾客名单及各席次安排，请您过目。”马谡将一份厚厚的册子呈上。名单涵盖夷陵郡府主要属官、驻军将领、归附蛮部有头脸的酋长、以及巴东郡太守罗宪派来的贺使（罗宪本人需镇守巴东，不便亲至），甚至还有几位从襄阳、江陵赶来代表赵云及荆北官将的使者。人员复杂，座次安排丝毫错乱不得，关乎礼仪与各方颜面。

陈砥快速浏览，在某些名字上略作调整：“秭归守将樊友脾气躁，与假山部阿木合曾有口角，不宜同席。将樊友与襄阳来的赵校尉安排一处。阿木合那席，让苏飞作陪，他镇得住。”

“是。”马谡记下，又道，“护卫事宜，苏飞将军已部署妥当。城内由郡兵维持秩序，都督府及周边街道由苏飞亲兵与赵将军派来的骑兵共同警戒，外围山道关隘亦加派了巡逻。确保万无一失。”

陈砥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忙碌的仆役身上，忽然问道：“送亲队伍到何处了？”

“按昨日接到的驿报，已过江陵，正沿江西行，预计婚期前两日可抵达夷陵。赵统校尉率五十骑护送，沿途安全无虞。”马谡回道，“按礼，应由臣代都督出城十里相迎。一应接待仪程已备妥。”

“嗯。”陈砥应了一声，目光微凝。那个在书信中与他探讨地理、蛮政乃至南中诡事的女子，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陌生人，正在一步步走近。心中并无多少新婿常见的雀跃，反倒是一种混杂着审视、责任与些许莫名情绪的沉静。这场婚姻，是棋盘上重要的一步，而那位周氏女，究竟会是得力的“同弈者”，还是需要小心安置的“棋子”？他尚需观察。

十月十三，夷陵东去十里，长亭。

秋阳澹澹，照着官道两旁逐渐凋敝的草木。亭子已被提前洒扫布置，铺了红毡，设了香桉。马谡身着深青色官服，率郡丞、主簿等数名文官，以及一队仪容整肃的府兵，在此静候。

巳时三刻，远方尘头扬起，旌旗渐显。护送车队如期而至。前导是二十名吴公府骑兵，甲威鲜明；中间是数辆马车，其中最宽敞的一辆垂着青色车帷，饰以周氏徽记；车后跟着装载嫁妆的厢车，覆以油布，捆扎结实；队尾则是赵统率领的五十名襄阳骑兵，枪戟如林，军容严整。

车马至亭前停下。马谡整冠上前，于主车前躬身行礼：“臣，宜都郡守、都督府长史马谡，奉都督之命，恭迎夫人鸾驾。都督军务在身，未克亲迎，特命臣等在此恭候，请夫人鉴谅。”

车帷被侍女阿絮从内掀起一角，周蕙的声音平静传出，清晰悦耳：“马先生辛苦。都督镇守边陲，理应以公务为重，妾岂敢劳烦远迎。一路行来，见道路整饬，关隘森严，百姓神色安然，足见都督与先生治理之功。妾初来，日后尚需先生多加指点。”

她并未下车，言辞间既回应了迎候之礼，又巧妙表达了对陈砥未能亲迎的理解，更顺势对荆西治理给予了肯定，隐隐点出自己并非只关注内宅的寻常新妇。马谡心中暗赞，这位新主母，果然如传闻般识大体、有见识。

“夫人一路劳顿，请先入城歇息。都督已在府中相候。”马谡侧身让路，示意仪仗前导。车队再次启动，向着夷陵城缓缓行去。

车帷落下，周蕙透过纱帘，望着逐渐清晰的夷陵城廓。城池依山傍水，城墙高厚，城墙之上旌旗飘扬，守军身影隐约可见。与她熟悉的江东水乡城池相比，更多了几分险峻雄浑之气。沿途所见百姓，服饰汉蛮混杂，但面色大多平和，市集间交易有序，田畴中尚有晚稻未收，一片忙碌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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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魏砥请大家收藏：()魏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女郎，这夷陵城，看着挺坚固兴旺的，不像边陲荒城。”阿絮小声道。

“嗯。”周蕙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流连窗外。夫君陈砥的名字，伴随着“年少英杰”、“抚蛮有方”、“手腕强硬”等评语，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威严的形象。如今亲眼见他治下的城池与民生，那形象似乎具体了一些——至少，他是个能做实事、能掌控局面的人。这让她心中对未知环境的忐忑，略微减轻了几分。无论这场婚姻起因如何，若夫君是位有为之主，总好过庸碌之辈。

车队在无数夷陵百姓好奇而克制的目光注视下，穿过东门，沿着主要街道驶向城中央的都督府。街道已提前净水洒扫，两侧商铺民居门窗上不少也贴了红纸或挂了彩缕，虽非官方要求，却也透出几分民间自发的喜庆。许多孩童挤在路边张望，被大人低声约束着。

十月十五，吉日。

夷陵城在秋高气爽中苏醒，都督府中门洞开，红绸高挂，硕大的双喜字贴在正堂门楣。辰时起，受邀的宾客便陆续持帖登门。文官着礼服，武将披轻甲，蛮部酋长则穿着各自部族最隆重的服饰，身上银饰叮当，色彩斑斓，与汉家礼仪形成有趣对照。府门前车马络绎，道贺声、寒暄声不绝于耳，由马谡、郡丞等人分头接待，引入相应席位。

巳时，良辰将至。陈砥身着玄端爵弁服，深衣广袖，纹饰庄重，在赞礼官的引导下，立于正堂东阶之上。他面容沉静，目光平视，周身透着符合身份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堂下宾客按序肃立，气氛庄重。

鼓乐声起，并非喧嚣的民间吹打，而是庄重典雅的礼乐。周蕙由两名全福仆妇搀扶，自西阶缓缓而入。她穿着繁复厚重的褕翟礼衣，深青为质，以五彩雉羽为饰，象征着身份与德行。头戴金玉花树冠，垂下珠帘遮面，行走间环佩轻响，步态沉稳。

尽管面容被珠帘遮挡，但那挺拔的身姿、沉稳的步伐，已让堂下不少见过世面的文武官员暗自点头。这位新妇，气度不凡。

赞礼官高唱仪程。奠雁（以雁为礼，象征忠贞）、沃盥（净手洁面，象征洁净）、同牢（同食一牲，象征从此共甘苦）、合卺（剖瓠为二瓢，夫妇各执一片饮酒，象征合二为一）……一项项古老而寓意深远的仪式，在肃穆的氛围中依次进行。

陈砥与周蕙依礼而行，动作规范，举止合度。当进行到“合卺”时，两人相对跪坐，从礼官手中接过盛着醴酒的半片瓠瓢。陈砥抬起眼，正对上珠帘后那双沉静望来的眸子。目光相接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他看到她眼中并无新嫁娘的娇羞慌乱，只有一片澄澈的坦然与些许好奇。他亦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余一片沉肃。

两人同时举瓢饮酒。酒味甘淡，却象征着从此命运相连。

最后是“结发”。礼官各剪下两人一缕头发，挽成“合髻”，装入锦囊。至此，大礼已成。

赞礼官高声宣布：“礼成——！”

鼓乐再起，较之前更为欢庆。宾客们纷纷上前道贺。陈砥与周蕙立于堂上，接受众人的恭祝。陈砥简短答谢，周蕙则在珠帘后微微颔首还礼。

礼成后，周蕙由侍女仆妇簇拥着，送往后院新房“却扇”（除去遮面珠帘冠饰，正式见舅姑，但此时长辈不在，实为见夫君）。前厅则正式开宴，款待宾朋。

宴席设于前院开阔处，桉席分列。陈砥需出面主持，虽无人敢放肆劝酒，但各方敬酒必不可少。他保持着得体的仪态，与重要的文武属官、蛮部酋长、他郡使者逐一寒暄应对，言辞简洁，却每每切中要害，既显示了亲和，又不失都督威仪。

苏飞、赵统等武将所在之席气氛最为热烈，蛮部酋长们起初有些拘谨，但在苏飞豪爽带动下，也渐渐放开了些，用不甚流利的汉话夹杂着手势向陈砥表达祝福，并献上各部带来的贺礼——多是珍贵的兽皮、药材、山货，别具特色。

马谡穿梭于各席之间，确保一切顺畅，目光不时扫过全场，留意有无异样。府内外，明岗暗哨丝毫未曾松懈。

前厅的喧闹持续到戌时方渐次散去。陈砥回到后院时，身上带着澹澹酒气，但眼神依旧清明。新房内红烛高烧，将室内映照得温暖明亮。周蕙已换下厚重的礼服，穿着一身较为轻便的红色常服，未施浓妆，长发简单地绾起，正站在书案前，看着上面摊开的一卷地图。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这是陈砥第一次在毫无遮挡的情况下看清她的全貌。眉目疏朗，鼻梁挺直，肤色是健康的微褐，嘴唇轮廓清晰。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明亮而沉静，带着智慧与一股不易折服的韧劲。她看着他的目光坦然，带着打量与评估，亦无寻常新妇的羞怯。

“都督。”她敛衽一礼，姿态从容。

“夫人。”陈砥还礼，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她方才在看的地图，是夷陵周边详图，上面有他做的许多标记，“夫人对舆图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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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魏砥请大家收藏：()魏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妾自幼喜看山河地理。”周蕙坦然道，“此图详实，标注精细，尤以蛮寨分布、屯田位置、关隘防务为要，可见都督用心。”

陈砥在她对面坐下，揉了揉眉心：“今日礼仪繁琐，夫人辛苦了。”

“礼之所在，理应遵循。”周蕙也坐下，亲手斟了一杯早已备好的醒酒茶，推到他面前，“倒是都督，前厅应酬，劳心劳力。”

陈砥接过茶盏，指尖相触，一触即分。茶水温热，带着清香。他饮了一口，目光落在周蕙脸上：“前番书信往来，夫人论及荆西治理、蛮汉调和、乃至南中异事，见解常出人意表。今日一见，观夫人气度谈吐，更知所言非虚。”

周蕙微微垂目，复又抬起，直视陈砥：“妾性不柔婉，偏好实学，常被视作异类。蒙都督与吴公不弃，许以婚姻，妾感激不尽。既入荆西，便是此间之人。妾不才，于内务庶务，自当尽心；若于外事，都督不嫌妾浅见，偶有垂询，妾亦必竭诚以告，不敢藏私。”

她的话清晰表明了自己的定位：她将履行主母内务之责，同时也不隐瞒自己对“外事”的兴趣与能力，愿意在陈砥需要时提供见解，但不会僭越。坦荡而理智。

陈砥静静听着。他需要一位能稳定后宅、不惹麻烦的妻子，若能有些见识，在必要时提供不同视角，自然是意外之喜。周蕙目前的表现，显然超出了“不惹麻烦”的底线，向着“有益补充”的方向发展。

“夫人过谦了。”陈砥缓缓道，“荆西局面复杂，非止军事。蛮情安抚、屯田教化、商贸流通、情报收集，千头万绪。夫人既有才学志趣，日后府中典籍文书，夫人可随意取阅。若有见解，但说无妨。内外之别有度即可。”

这是给予了她相当的信任与权限。府中典籍文书，许多涉及军政机密，允她取阅，已是极大认可。“内外有度”则是划定界限，她可以提供见解，但决策与执行仍在陈砥。

周蕙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郑重颔首：“妾明白，多谢都督信任。”

话至此，新婚之夜应有的旖旎气氛似乎与这间屋子绝缘。两人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关乎未来合作模式的严肃会谈。但奇异地，陈砥并未感到不适，反而有种卸下部分伪装的轻松。与聪明人对话，总是更有效率。

沉默片刻，陈砥问：“一路行来，夫人对荆西初观之感如何？”

周蕙思索了一下，认真答道：“城池坚固，军备整肃，民生初见秩序，蛮汉相处虽有隔阂，但似无大冲突。可见都督数年经营，已见根基。然……”她顿了顿，“沿途所见屯田，水利设施尚显粗疏；市集交易，蛮汉货物价格仍有差异，恐生龃龉；蛮部少年入学郡学者，终究是少数。此皆长久之事，非一日之功。”

她观察细致，所提皆是荆西治理深入下去必然会遇到的难点。陈砥不由点头：“夫人所虑甚是。屯田水利，需熟谙农事之吏主持；市价公平，需官市强力规范并引导；蛮童就学，更需以利导之，以范化之，急不得。此皆砥砺当前着力之处。”

两人就着荆西治理的具体问题，竟又交谈了约莫两刻钟。周蕙提问切中肯綮，陈砥解答亦不敷衍。烛火噼啪，映照着一坐一立的两个身影，墙上影子偶有交叠，很快又分开。

直到更鼓声远远传来，陈砥才恍然夜深。

“时辰不早，夫人早些安置吧。”他站起身，“明日还需拜见赵云将军派来的使者，以及接受城内属官女眷谒见。”

周蕙也起身：“都督也请早些休息。”

没有更多言语，陈砥去了隔壁书房歇息——这是婚前便有的安排，新婚首月不同房，以全礼制，亦给彼此适应时间。对此，无论是陈砥还是周蕙，似乎都暗自松了口气。

新房内红烛渐短，周蕙在阿絮的服侍下卸妆洗漱。躺在床上，望着陌生的帐顶，她心中并无多少新妇常有的孤寂或彷徨。今日所见之夷陵，所闻之治理，所谈之夫君，虽与想象仍有差异，却似乎……并不坏。至少，他给了她尊重与有限度的空间，也认可了她的价值。在这乱世边城，这或许已是很好的开端。

而隔壁书房的陈砥，亦未立刻入睡。他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月色。周蕙的明理、见识与坦然，确实让他有些意外。这场始于利益与责任的婚姻，开局似乎比预想中平稳，甚至隐约透出一丝可供期待的、不同于寻常夫妻的可能。但未来的路还长，荆西的危机并未因他的婚事而消减，司马懿的阴影依旧笼罩西南。他需要这位新妇尽快适应，并在他应对狂风暴雨时，至少能稳住后方。

十月夷陵，红妆初成。这桩联姻的帷幕已然拉开，戏台上的两位主角，将以何种方式演绎接下来的剧情，尚需时间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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