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正月十五,陕西会馆申时,京师的上元节,本该是火树银花、人潮如织。然而陕西会馆门前的长街,却被一种沉重的寂静笼罩。风雪虽歇,寒意刺骨。会馆那朱漆剥落的大门半掩着,里面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陕籍流民。他们大多是去年秋税催逼、又遭了旱蝗,被迫离乡背井的农户。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的烟味、久未清洗的体臭和绝望的气息。
角落里,朱由校扮作一个穿着半旧青布棉袍、戴着厚实皮帽的“年轻行商”,正佯装取暖,搓着手靠近一个蜷缩在草席上、不住咳嗽的老农。他身旁跟着个沉默的“老仆”王安,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老丈,听口音是渭南人?”行商递过半个温热的杂粮饼,声音带着关切,“这大过节的,会馆里怎地如此…唉。”
老农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噎得直捶胸,半晌才喘着粗气,带着浓重的关中腔哭诉:“娃啊…咳…活不成咧!县里催税,蝗虫吃光了苗,官仓的粮…咳咳…都让…让那些黑心肠的倒腾出去卖高价咧!说是赈灾粮…到俺们嘴里,净是麸皮掺沙子…咳…饿死冻死的人,村口堆不下咧…”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行商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的稻草。
就在这时,会馆后堂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隐约可闻:
“…王掌柜!抚台大人拨的三万石粮呢?!都正月十五了,连个影儿都没见!”
“李书办,你小点声!粮…粮在路上,运河冰封了…”
“放屁!我查了漕运档,那批粮压根没上船!是不是又被你们转手卖给晋商了?!抚台大人的手令在此,今日见不到粮,我拼了这顶乌纱也要告上京去!”
“你…你血口喷人!粮…粮在广通仓…对,在广通仓受潮了,在晾晒…”
朱由校眼神一凝,目光穿透人群缝隙,精准锁定在后堂门口一个穿着绸面皮袄、脸色焦黄、正与一个穿着低级官服激烈争辩的中年胖子身上,胖子应是陕西布政司派来的书办——焦黄脸此人正是陕西会馆的管事王秉忠,也是户部密档里“可能侵吞赈粮”的关键嫌疑人。
收心盖无声的审判机会稍纵即逝!朱由校佯装被拥挤的人群推搡,身体微微一个踉跄,袖中左手食指隔着约三丈距离,极其隐蔽地朝着王秉忠的方向轻轻一点!
嗡——
识海深处,收心盖温润而浩瀚的光芒瞬间大盛!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精神力束,如同精准的冰锥,瞬间跨越空间,无声无息地没入王秉忠的眉心!
王秉忠正唾沫横飞地辩解着,声音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焦躁、愤怒、狡黠瞬间凝固,眼神变得空洞茫然,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只剩下一具僵硬的躯壳。连他对面那位激动的李书办都察觉到了异样,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哑火的王管事。
朱由校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神谕般直接烙印在王秉忠被彻底掌控的心神深处:
“如实说出:陕西布政司拨付的三万石赈灾粮去向何处?经手何人?侵吞比例几何?现存何处?与晋商哪几家交易?交易银两流向何方?巡抚衙门内何人参与分赃?一五一十,即刻吐露!”
指令下达,烙印已成!
王秉忠空洞的眼神毫无波澜,嘴巴却如同被无形的线扯动,用一种平板无波、毫无情绪的语调,开始机械地吐露:
“粮…粮未入漕。腊月初十…经布政司右参议周昌…巡抚衙门师爷赵文远…授意…以‘转运损耗’名义…截留两万石…由…由介休范永斗、代县王登库、太谷黄云发…三家商号…以市价七成收购…得银…一万四千两…周参议分五千…赵师爷分三千…余下六千…由卑职…经手…存入大德通钱庄…京西分号…户名‘王守业’…剩余一万石…掺入四成沙土麸皮…分至渭南、同州…七处粥厂…现…现粮在…广通仓丙字三号…底层…账册…在卑职卧房…炕洞暗格…”
他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李书办和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偷听的会馆执事心上!李书办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浑身颤抖,指着王秉忠:“你…你…你疯了?!胡说什么!”
王秉忠却毫无反应,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复述着骇人听闻的细节,包括分赃比例、银票编号、存粮廒号、账册位置,甚至提到了巡抚衙门内一个更隐秘的参与者——按察司的一名佥事!
乾清宫外酉时的风雪复起,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又积了一层薄雪。乾清宫暖阁内,银丝炭烧得正旺。朱由校已换回常服,脸色沉静如水,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王安垂手侍立,将方才陕西会馆王秉忠在收心盖控制下吐露的惊人信息,条分缕析,低声复述完毕。
“…侵吞两万石,勾结晋商范、王、黄三家,分赃存银,掺假放赈…桩桩件件,骇人听闻。”王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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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天启粮饷请大家收藏:()天启粮饷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朱由校的目光落在案头一份锦衣卫密报上,那是关于陕西灾情的补充:“澄城已有易子而食…韩城冻毙者日增数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寒。
“骆思恭。”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侍立在一旁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浑身一凛,立刻躬身出列。
“臣在!”
“三件事,即刻去办。”朱由校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
“一、复核: 着你最得力、口风最紧的北镇抚司干员,持朕手谕,分三路:一路赴广通仓丙字三号,开仓验底层粮,是否如王秉忠所言;一路赴大德通京西分号,查‘王守业’户头及流水;一路潜入陕西会馆,找到王秉忠卧房炕洞暗格,取出账册原件。行动务必隐秘,不得打草惊蛇,拿到实证即刻密封回呈。”
“二、放赈: 陕西十五万军民嗷嗷待哺,等不得朝廷扯皮。以‘范永斗等八家晋商名义——”
朱由校特意点出这八家,前三家是王秉忠供出的“买家”,后五家则是与内库有旧账且相对“干净”的大商,既混淆视听,又给“抽水”留足空间。
“——联名向朝廷‘捐输’赈粮十五万石!言明‘感念圣恩,体恤陕民’。这粮,从内库出,走他们的账。告诉范永斗他们,” 朱由校嘴角勾起一丝冷冽,“朝廷按市价‘收购’这批‘捐粮’,许他们加价一成半作为‘转运损耗及利润’!让他们自己分去!粮,从通州装船,走运河入黄河,直发潼关!沿途用他们的商队旗号,持朕特发的‘赈灾急务’勘合,各钞关、卫所不得阻拦盘查!朕要这十五万石粮,一粒不少,在二月结束前,出现在陕西最缺粮的澄城、韩城、白水!”
“三、善后:待骆思恭复核证据确凿,正月二十后,拿人!周昌、赵文远、按察司那个佥事、王秉忠,以及涉事仓大使、票号掌柜…一个不漏!陕西巡抚…暂且不动,留他戴罪筹办后续赈济,待粮到灾缓,再行论处。记住,拿人时,要‘恰好’让晋商那几家看到!”
骆思恭听得心惊肉跳,又觉热血沸腾。皇帝这是以雷霆手段,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借晋商名义和通道救民于水火,一边又布下天罗地网清算蠹虫,同时还用“抽水”之利暂时安抚并拿捏了涉事晋商,更预留了将来收拾陕西巡抚的余地!环环相扣,狠辣精准!
“臣!领旨!必不负圣托!”骆思恭重重叩首,眼中精光闪烁。
“王安,”朱由校转向心腹太监,“你亲自去‘提点’范永斗那八家。告诉他们,这是笔‘名利双收’的大买卖。‘捐粮’的名声他们得了,加价一成半的实利他们拿了,朝廷的勘合给他们行方便。但若敢在粮里掺一粒沙子,或在转运途中耽搁一刻…王崇古、李老西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榜样!让他们把商队最好的把式、最快的船都拿出来!”
“奴才明白!”王安躬身,“定让他们把这‘善事’,做得又快又‘漂亮’。”
朱由校挥挥手,骆思恭和王安迅速退下部署。暖阁内只剩下炭火噼啪声。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外渐次亮起的上元灯火,那璀璨之下,是陕西会馆的绝望哀嚎,是晋商算盘的噼啪作响,是锦衣卫缇骑的无声潜行,更是十五万石救命粮即将碾过冰雪启程的沉重车轮。
信息在风雪中传递:
陕西会馆的王秉忠在吐露完所有秘密后,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瘫软在地,随即陷入昏睡。李书办和会馆执事们惊魂未定,只当他是突发癔症或酒后失言,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走,心中惊疑不定,却无人敢深究那“疯话”。流民们依旧在寒冷与饥饿中煎熬,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在晋商范府宅邸,范永斗刚用过晚膳,正盘算着如何应对朝廷可能的责难。王安的突然到访和那番“提点”,让他惊愕之后是巨大的狂喜!十五万石粮的大单!加价一成半的厚利!朝廷勘合保驾护航!虽然隐隐觉得这“捐粮”来得蹊跷且烫手,但巨大的利益和“王、李前车之鉴”的威慑,让他瞬间将所有疑虑抛诸脑后,立刻召集心腹掌柜,点验库银、调集车船,连夜布置。其他七家也几乎同时收到了类似的“恩威并施”,整个晋商网络为这突如其来的“皇差”高速运转起来。
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骆思恭亲自挑选了三队绝对心腹的死士,持着加盖皇帝密玺的手谕,如同幽灵般消失在元宵夜的喧嚣与风雪中,分别扑向广通仓、大德通钱庄和陕西会馆。他们的行动迅捷无声,目标明确,只为拿到那决定生死的铁证。
通州码头的预备有序进行,尽管是上元夜,通州漕运码头的一角已悄然忙碌起来。内库调拨由聚宝盆生成的十五万石新粮,正被装入打着“范”、“黄”、“王”等八家商号标记的麻袋。只等晋商的人手和朝廷勘合一到,这些满载着皇帝意志与灾民希望的粮船,就将扯起风帆,逆着风雪与河水,奔向那片苦难深重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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