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一下便是三日,缠绵不绝,将金陵城浸泡得愁云惨淡。
青石板的巷道里,积水映着铅灰色的天,偶有黄包车夫的胶轮碾过,溅起的水花都带着一股陈腐的凉意。
白桃没有再出门。
那夜的决心,像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也需要时间沉淀,让波纹回归深沉的意志。
三天里,她将祖父留下的《地脉志》和所有残篇笔记重新翻阅,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在这不绝的雨声中,被她咀嚼、消化,化为骨血中的一部分。
第四日清晨,雨势稍歇,化作蒙蒙的细雾。
巷口忽地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哼唱,调子古怪,既不像时兴的小曲,也非乡野的民谣,反而带着一种古拙的、仿佛祭祀般的韵律。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穿透了潮湿的空气,直往人耳朵里钻。
白桃推开窗,那哼唱声更清晰了些。
她循声走到街角,只见修缮观象台的刘木匠正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脚边放着工具箱,手里拿着一个冷硬的麦馍,一口一口地啃着。
他身上还穿着干粗活的短褂,一条腿自然地屈起,另一只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在大腿上,打着节拍,嘴里无意识地哼着那古怪的调子。
“……南火升,西金沉,北斗倒挂天门开……”
白桃的脚步倏然一顿,心跳漏了半拍。
这几句词,她再熟悉不过。
正是祖父白景明亲手誊抄,却从未公开刊印过的《唱本集》中,“离卦启钥篇”的首段!
这本集子收录的皆是与金陵地脉八个卦位相关的“声引”,以特定的音律为钥匙,用以在非常之时,唤醒某些深层的东西。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换上一副晨起散步的闲适神情,缓缓走过去,在刘木匠旁边的石阶上坐下,仿佛只是为了躲避屋檐滴落的残雨。
“刘师傅,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她笑着打了声招呼。
“白先生!”刘木匠见到她,憨厚地咧嘴一笑,把嘴里的馍咽下去,“等几个伙计,一道上山。这雨下得,骨头都快生锈了。”
白桃点点头,目光看似不经意地落在他拍打节拍的手上:“刘师傅,您刚刚哼的这曲子,调子挺特别的,以前没听过。是哪儿的家乡小调吗?”
刘木匠挠了挠被汗水浸湿的后脑勺,一脸的困惑:“曲子?哦,你说这个啊……”他又哼了两句,自己也觉得奇怪,“说不清,真说不清。昨儿夜里做梦,梦见一个穿长衫的老先生,头发胡子都白了,说话文绉绉的,一个劲儿地教我唱这个。醒来旁的全忘了,就这几句,跟刻在脑子里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他一边说,一边蹙起眉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邪门的是,醒来后这儿就一直疼,一跳一跳的,像有根细针在里头转圈儿。”
白桃的心猛地一沉。
她伸出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刘师傅,别动,我懂一点岐黄之术,帮你瞧瞧。”
不等刘木匠反应,她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已轻轻搭在他粗糙结实的手腕寸口之上。
刘木匠只觉她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力量。
白桃双目微闭,心神全部沉入指下的脉动之中。
平、缓、有力……这是一个壮年劳力者正常的脉象。
然而,当她将一丝极细微的内劲探入,顺着其手太阴肺经上行,转至少阳三焦经时,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一颤。
在刘木匠的少阳经脉之中,竟隐隐有一股微弱却极为纯粹的药性气息在缓缓流转,其形态飘忽不定,却始终维系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引导之力。
这正是古籍中记载的“银针游走”之象!
此象并非真的有银针在经脉中,而是指某种极其高明的施药手段,通过外力将药性导入特定经络,使其如银针刺穴般,持续不断地引导、刺激人体气机。
可眼前这个汉子,身强体壮,分明从未受过如此精妙的诊治!
这股药性……她分辨出来了,是“九转丹引”的气息,与那日蚂蚁搬运的朱红颗粒同源!
她松开手,心中已然掀起万丈波澜。
她追问道:“刘师傅,那个梦,你再仔细想想。那位老先生,除了教你唱曲,还说了什么?”
刘木匠努力回忆着,眼神有些迷茫:“他还说……哦,对了,他说‘别怕听不懂,记住就行’。他还让我……让我把这个唱给工地上干活的人听,说大家伙儿一起唱,干活就有劲儿,还能辟邪……”
白桃猛然醒悟。
原来如此!
祖父留下的《唱本集》副本,其真正的作用,并非只是为了保存那些文字。
文字是骨,而那古怪的音律才是魂!
这些看似戏文的句子,实为“声引”,可以通过特定的声波振动,激活普通听者潜意识深处,那份源自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与金陵地脉相连的记忆共振!
刘木匠,这个普通的、善良的、对一切玄妙之事懵懂无知的匠人,竟在无意中,被这片土地的意志选中,成为了传递信息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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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桃花雪:1937卦变金陵请大家收藏:()桃花雪:1937卦变金陵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那所谓的梦中老者,或许是地脉意志的化身,或许……是祖父留下的某种精神烙印。
当夜,雨势再起。
白桃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衣裤,用油布包好一小囊药粉,冒着淅沥的夜雨,再次来到了钟山北麓那片“坎”位废墟。
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显死寂,被炸药翻开的岩石嶙峋地刺向夜空,残破的树木在风雨中发出鬼魅般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泥土与腐烂草木的阴冷气息。
她寻到当年爆炸的核心处,那里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隙。
她解开油布包,将里面呈赤褐色的“扶阳续脉散”药粉,均匀地撒入裂隙之中。
这是她用家中仅存的几味至阳之物,依古法炮制而成,专为弥补地脉阳气而设。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几步,在一块还算平整的岩石上盘膝坐下。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针囊里抽出两根寸许长的银针,左手反手,精准地刺入自己后颈的“大椎穴”,右手则刺入腰后的“命门穴”。
此二穴,皆为督脉之要冲,乃一身阳气之总汇。
银针入体,一股熟悉的刺痛伴随着热流升起。
她凝神静气,以自身为鼎炉,缓缓导引着体内纯阳之气下沉,通过与大地的接触,向地底深处的裂隙渗透而去。
片刻之后,那道漆黑的裂隙中,一缕幽蓝色的微光毫无征兆地浮现,如同一条苏醒的蓝蛇,试探着向上盘绕。
正是那能灼伤元神的“阴火”。
阴火感应到纯阳之气的吸引,开始变得躁动,摇曳的光芒映得白桃的脸庞忽明忽暗。
她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全力维持着体内阳气的输出,试图将这股失控的地底寒气重新引回正轨。
就在她心神高度集中的一刻,远处,竟隐隐约得传来了一阵模糊的歌声。
那歌声穿过雨幕,起初微弱,继而汇合成一股雄浑的声浪。
竟是刘木匠,带着工地上那群同样被“声引”触动的工人们,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齐声高唱着《唱本集》的第二段!
“……地龙翻身听水响,铁索沉江锁阴阳……”
那合鸣之声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又像是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竟在瞬间帮助她抵御了阴火外泄的冲击,稳住了即将涣散的气机!
白桃心头一热,正要借势将阴火彻底归位。
陡然间,她颈后寒毛根根倒竖,一股被猛兽盯视的森然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有人在暗处窥视!
这感觉她太熟悉了,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
来不及多想,她手腕一振,两根银针瞬间拔出,指尖在穴位上疾点封住气血。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刚刚还气势汹汹的蓝色阴火,失去了阳气的牵引,立刻像是受惊的蛇,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地底裂隙深处。
白桃一个翻滚,娇小的身躯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一片残破的断墙树影之后,将呼吸与心跳都降至最低。
雨丝斜斜地打在瓦砾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抹惨淡的月光艰难地从云层裂隙中挤出,恰好掠过不远处的一片瓦砾堆。
月光下,一双皮鞋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那是一双黑色的军用雨靴,鞋底厚实,防滑纹路深刻。
白桃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鞋的样式她认得,是军统的制式装备。
但不同的是,在鞋帮外侧,有一道极其隐蔽的、由三条平行线组成的特殊压纹。
内部稽查组!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入她的脑海。
那是军统内部最神秘、也最令人忌惮的部门,直接听命于最高层,专门负责监察、肃清内部人员,权力极大,手段狠辣。
那人并没有靠近,只是在那片月光下静静伫立了片刻,仿佛在确认着什么,随后便悄然转身,轮廓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与雨幕之中。
直到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彻底消失,白桃才缓缓从阴影中直起身。
她攥紧了手中尚带着体温的银针,冰冷的针尖硌得掌心生疼。
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军统……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放弃对宝藏的追踪。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已经变了。
他们盯上的,不再是那张虚无缥缈的卦象图,而是她这个,唯一能解开地脉之谜的,“活着的钥匙”。
白桃彻夜未眠。
窗外雨声依旧,她的脑中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一幅,是成千上万的蚂蚁,在晨曦中默默搬运着朱红色的丹引,构建着残缺的卦图;另一幅,是憨厚的木匠,在梦中被授予古老的歌谣,用质朴的嗓音在雨里唱给众人听。
这张由活物与亡魂,民谣与阴火交织而成的大网,正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缓缓张开,试图修复这片土地的创伤。
而她,就是这张网的中心,也是所有猎人眼中的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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