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姬 第9章 笔底惊雷

吴满一番激昂演说，将《兰亭序》真迹捧上神坛，自己也仿佛耗尽了心神，额角渗出细汗。他定了定神，挥手示意一旁侍立的服务员。训练有素的服务员立刻上前，用白毛巾垫着，为在场每人面前的空杯重新斟满了晶莹剔透的茅台。

吴满率先举杯，环视众人，目光最终却越过激动得脸色通红的王东来，越过一脸与有荣焉的李杰，落在了始终沉默的雷漠身上。他脸上狂热稍褪，换上一种近乎感慨的神情：

“诸位，今日得见神品，三生有幸！当浮一大白！”他率先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话锋随即一转，眼神灼灼地注视着雷漠，“可惜啊，我吴满空有一双鉴赏的眼睛，一颗热爱美的心，却偏偏不擅笔墨丹青，无法将胸中丘壑付诸笔端。说来惭愧，我平生最敬佩的，就是真正的艺术家！远胜那些搞政治的、做买卖的！”

他语气真诚，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对艺术创造力的无限向往。随即，他像是才想起这是饭局，关切地问雷漠：“雷老弟，刚才光顾着看宝贝，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吃好了吗？”

这话问得突兀，冯采乐闻言不禁“噗嗤”娇笑出声，眼波流转：“吴爷，您老境界高，可以餐风饮露，我们凡夫俗子可都还饿着肚子呢！”她语气娇嗔，巧妙地缓和了气氛。

马河洛则更细心些，她注意到雷漠面前骨碟干净，确实不像吃过东西的样子，便轻声问道：“雷老师，刚才……吃了点吗？”

雷漠似乎被从遥远的神游中拽回现实，眼神焦距重新凝聚在餐桌。他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随口答道：“吃了，刚吃了个煎蛋。”

“……”

一瞬间，包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煎蛋？”苟不特最先反应过来，他指着桌上那盘汁浓肉厚、摆放精致的鲍鱼，嗤笑出声，“雷兄，您管这叫煎蛋？这眼界……果然艺术家就是不一般啊！”他语气里的讥讽几乎不加掩饰。

马河洛也是愣住，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下意识地用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拽了一下雷漠那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衣角，凑近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纠正道：“那是鲍鱼……好吧！”

她这略带亲昵的小动作，落在一直暗中观察她、并对她有所企图的苟不特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苟不特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本就看雷漠那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不顺眼，此刻更是找到了发作的借口。

他趁机抬高声音，脸上堆起假笑，话语却如刀似箭：“哎呀！看来雷兄不仅是眼界独特，胃口也与众不同啊！不过话说回来，雷兄可是咱们这桌上唯一手上有‘活儿’的真艺人，又刚刚补充了‘煎蛋’这么实在的营养，想必此刻精气神十足吧？”

他目光扫过条案上那幅光芒万丈的《兰亭序》真迹，又转回雷漠身上，带着一种恶意的怂恿：“如此神品在前，吾等凡夫只能仰望。雷兄既是同道中人，何不趁此雅兴，现场挥毫，让我们这些外行也开开眼，看看真正的书法家是如何运笔的？就临摹一段这《兰亭序》如何？也好让我们学习学习嘛！”

这话一出，李杰和王东来脸色骤变。他们深知雷漠底细，知道他虽狂放不羁，但书法一道，岂是寻常？更何况当着《兰亭序》真迹和吴满这等大家的面临摹？这简直是故意让雷漠出丑！两人心急如焚，刚要开口阻拦。

不料，吴满却被这提议勾起了极大的兴趣。他本就雅趣勃发，又极度好奇这位能拿出（或者说与拿出真迹有莫大关联的）神秘艺术家的真实水准，当即拊掌大笑：“好！好主意！苟秘书此言深得我心！”他立刻转身，对一直候在门外的餐厅老板吩咐：“快！备上好的笔墨纸砚！要快！”

餐厅老板不敢怠慢，这家会所常接待文人雅士，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上品。片刻功夫，一张铺着雪白毡子的画案被抬了进来，上面摆好了砚台、墨块、笔山，以及一叠珍贵的红星特净皮熟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雷漠身上。李杰和王东来手心冒汗，冯采乐和马河洛眼中带着好奇与一丝担忧，苟不特则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戏谑表情。

雷漠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既无被挑衅的恼怒，也无临阵的紧张。他看了看那笔墨，又抬眼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苟不特那带着讥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在众人或期待或紧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他迈步走到了画案前。

他没有挑选，随手从笔山上取下一支狼毫小楷，拈在指间试了试锋颖。餐厅老板很有眼色，早已示意摄像师开机，镜头对准了画案。

雷漠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一刻，他眼中所有的迷茫、空虚、疏离仿佛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平静。他没有去看条案上的真迹，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眼时，目光如古井无波。他探笔入砚，舔墨，刮毫，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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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第一个字落下，吴满的瞳孔就猛地收缩！

那不是书写，那是一种……复现！一种灵魂的共振！

雷漠的手腕极其稳定，运笔的速度、节奏、提按、转折，仿佛与千年前那个微醺的书圣完美同步。笔走龙蛇，墨随笔舞。他写的不仅仅是形，更是神！是那份酒后的酣畅，是那份对生命无常的感慨，是那份“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旷达与悲悯！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笔修改。他完全沉浸在那种节奏里，仿佛不是他在写字，而是那支笔，那方墨，借着他的手，在宣纸上重新流淌出那个春天的记忆。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书房内鸦雀无声，只有毛笔与宣纸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如同细雨润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那笔下流淌出的、与真迹几乎别无二致却又带着雷漠自身一丝冰冷疏离气质的墨韵所深深震撼。

吴满看得如痴如醉，身体微微前倾，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跟着默诵。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那是一种见到绝世天才的狂喜与难以置信！

当雷漠写下最后一个“文”字，轻轻搁笔的瞬间，仿佛整个时空都为之凝滞。

一幅完美的《兰亭序》临摹作品，赫然呈现于宣纸之上！其形神兼备，气韵之贯通，简直如同从真迹上拓印下来，却又多了一份属于雷漠的、难以言喻的冷静与控制力。

摄像师的镜头忠实记录下了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全过程。

冯采乐看向雷漠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好奇、之前的莞尔，彻底转变为一种近乎崇拜的迷醉。马河洛的眼神则更为复杂，震惊之余，带着深深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苟不特脸上的讥笑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脸的尴尬和更深沉的忌惮。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杰和王东来则是彻底傻了眼，他们看着画案上那幅刚刚诞生的“杰作”，又看看一脸平静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件小事的雷漠，大脑一片空白。

雷漠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这完美的复刻，这轻易达到的巅峰，再次让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空虚。

笔底惊雷，震动了所有人，却唯独无法驱散他内心那片无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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