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微小的插曲就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块寒冰,争吵声竟奇异地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些新来的公文上。
方从哲几乎是立刻伸手抓起了一份奏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暂时摆脱了这四面八方的诘责。他的目光扫过奏疏的封题,只见题签上清晰地写着——
《奏为奉旨抵京叩谢天恩并乞觐见事
翻开一看,抬头的一句是:南京户部尚书,臣汪应蛟谨奏。
方从哲的眼神立时一亮,不待细读,又拿起另外一本,题签上同样清晰地写着——
《奏为蒙恩遇赦还京复职叩谢天恩并乞觐见事
方从哲缓缓翻开奏疏,抬头的署名让他骤亮的眼睛多了一层疑惑与思索:原任翰林院编修,臣张嗣修谨奏。
方从哲的目光在“张嗣修”三个字上小顿了一会儿,随即移开。他重重地合上奏疏,硬质的封面推着一迭不长的软纸交相碰撞,发出沉闷但清晰的声响,再一次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徐光启望着方从哲,转移话题般地问道:“首辅,这是谁的奏疏?为什么事情啊?”
“这两本是新任户书汪应蛟,和张文忠公的儿子张嗣修的奏疏。”方从哲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一丝刻意作出的公事公办,“二人今天抵京,依例递疏乞觐。”
方从哲将奏疏拿在手中,顺势站起身来,动作流畅得不像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新晋部院大臣及复职官员请见,需即刻奏报皇上。”他目光扫过众人,“朝鲜的事情诸公且先议着,待我面见圣上禀明此事,即刻便回。”说完,他便绕过书案,大踏步地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首辅留步!”叶向高几乎是立刻出声,同时下意识地半抬起手臂,试图阻拦。他脸上带着明显的错愕和一丝焦急。方从哲这一走,这满屋子无处发泄的火气和尖锐的质询,岂不是全要落在他这个次辅头上?“此等寻常奏疏,遣一舍人送往司礼监转呈即可,何劳首辅亲往?”
方从哲脚步只是略缓了一瞬,却并未真正停下。他侧过头,对叶向高露出一个的浅淡笑容:“叶阁老说的是。但汪、张二人身份特殊,汪应蛟乃新任户部堂官,掌天下度支,尽快上任履职对朝鲜的事情也有所裨益。张嗣修则更是文忠公的后人,皇上圣明烛照,拨乱反正,亲召复职,怠慢不得。其请见疏文,还是由我亲呈陛下御览更为妥当。”
“朝鲜事宜,有叶阁老与诸公在此详议,定能筹谋周全。我去去便回!”话音未落,方从哲已大步流星地绕过叶向高,径直走向门口,对身后瞬间又高涨起来的议论和叶向高欲言又止的尴尬神情置若罔闻。
厚重的门扉被方从哲近乎粗暴地推开,外面强烈的光线和更清晰的蝉鸣声瞬间涌入沉闷的值房。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只留下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
叶向高僵在原地,抬着的手臂缓缓放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笑和深深的无奈。
争吵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离场硬生生打断,但并未消散。张问达重重地哼了一声,黄克瓒捻着胡须,眼神更加阴沉。王纪烦躁地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徐光启垂着眼眸看着凉透的茶盏,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骆思恭则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望着叶向高的侧影。
————————
方从哲几乎是疾步走出文渊阁值房那令人窒息的闷热与喧嚣。甫一踏出门槛,午后的灼热阳光便兜头罩下,刺得他眯了眯眼。蝉鸣声浪更盛,但比起值房内针锋相对的诘问,这自然的聒噪反倒显得清净几分。
他形单影只,步履匆匆。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内里的中单,黏腻地贴在背上,额角的细汗被风吹干又渗出,留下盐渍的微痒。
三拐五绕之后,乾清门那巨大的朱漆门扇映入眼帘。门前当值的乾清宫侍卫身着明晃晃的甲胄,肃立如松。门内,是皇帝日常起居理政的禁苑。
方从哲在阶下略整了整微皱的袍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疾走而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拾级而上,刚踏上平台,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已闻声从门侧的值房里迎了出来。这位皇帝身边的大珰,面白无须,眉眼间透着精明与沉稳,此刻脸上堆满了抬举的笑容,远远地便躬身行礼:
“方首辅辛苦。这大热天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史辅明的嗓音清亮圆润,带着内侍特有的温顺腔调。“内阁那边,已经安抚好了?”
“呃”方从哲面色一滞,微微摇头,将手中奏疏稍抬了抬:“是新任户部尚书汪应蛟,及复职翰林编修张嗣修的请见奏疏到阁。事涉新晋部院大臣及陛下特旨恩赦之臣,老夫不敢怠慢,特来亲呈陛下御览,并请圣裁召见时日。还请史公公进去通报一声。”
“原来如此.”史辅明目光飞快地在奏疏封题上一扫,笑容更盛:“原来是汪部堂和张编修到了吗?方首辅还真是公忠体国,事事躬亲啊。您稍候,我这就进去。”他侧身让开半步,随即对旁边侍立的干儿子史方逸使了个眼色。
史方逸倒是机灵得很,他立刻会意,小跑着搬来一个锦墩,放在阴凉通风处,恭敬道:“方先生,您老请稍坐。”
“有劳史总管了。”方从哲微微颔首,笑着落座。“也有劳小史公公了。”
“您客气。”史辅明不再耽搁。他大步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巍峨宫墙围拢的深院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