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绒布,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缓缓覆盖住残破不堪的雁回关。然而,这深沉的夜色,却难以掩盖空气中那无孔不入的、混合着血腥、硝烟、泥土以及各种草药气味的复杂气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战争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基调。
伤员转运区的工作终于迎来了短暂的间歇。云舒几乎是靠着残存的意志力,才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挪地,朝着被临时改为重伤医护所的那间相对坚固的石屋走去。她的脚步虚浮,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石屋内,数盏油灯正努力地燃烧着自己,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试图驱散这无边的黑暗。昏黄的光线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扭曲变形的人影,仿佛是无言诉说着痛苦的魂灵。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味道:金疮药的辛辣、止血散的苦涩、伤口腐烂的恶臭、以及汗液和血污混合的腥膻……所有这些气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但对于云舒而言,这些味道早已被她麻木的嗅觉所习惯,甚至成了她判断伤情的某种背景音。
压抑的呻吟、粗重的喘息、偶尔无法抑制的痛呼,以及医护人员轻手轻脚走动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更换绷带和清洗伤口的细微水声,共同构成了这里压抑而忙碌的主旋律。生命在这里变得极其脆弱,又极其顽强。
云舒寻了个靠近门口、既能随时响应呼叫又不易被往来人员碰到的墙角,背对着外面可能投来的视线,缓缓滑坐到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地上。当身体接触到地面时,一股几乎是解脱般的沉重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仿佛连骨头缝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了。她将头后仰,抵在冰冷而粗糙的石墙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灼热的额头感到一丝短暂的清明。她闭上干涩刺痛、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裙裾,沾满了干涸的泥污和暗沉的血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强烈的不适感,但她此刻连动一动手指、整理一下衣襟的**都欠奉。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疲惫深处,一种奇异的、深沉的满足感,却像一股顽强涌出的暗流,温暖地滋生、蔓延开来。这感觉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没有让她立刻被排山倒海的睡意吞噬。耳边,隐约传来外面篝火旁轮换休息士兵们低沉的交谈声,像是遥远的海浪,模糊而不真切。
她的休息注定是碎片化的,是被切割成无数片的奢侈品。似乎刚闭上眼没多久,就有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在她耳边轻声呼唤,带着小心翼翼的急切:“云姑娘,云姑娘?三床的伤者又起高热了,烫得吓人,喂的药都吐了……”
云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睁开眼,眼底瞬间恢复了清明,尽管那清明之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她没有丝毫犹豫,用手撑地,强忍着肌肉的酸痛和眩晕感,利落地起身:“带我过去。”
三床躺着的是一个胸口被利刃划开深口的年轻士兵,因为失血过多和后续的感染,一直反复发烧。云舒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她俯下身,仔细检查他胸口的包扎,纱布已被渗出的组织液和淡淡血水浸湿。她眉头紧锁,对旁边的护士快速吩咐:“去打盆温水,兑些烧酒,给他物理降温。之前的退热方子加重三分黄连和石膏的量,再加一钱羚羊角粉,想办法少量多次灌下去,哪怕只能喝进去一点也行。再去看看我们带来的冰片还有没有,若有,取少许研末,用纱布包了置于他腋下、额头辅助降温。”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护士立刻应声而去。云舒则拿起放在床头的干净纱布,蘸了清水,小心地擦拭着年轻士兵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年轻士兵因高热而意识模糊,嘴唇翕动,无意识地喃喃:“娘……水……好疼……娘……”
云舒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用更低柔、更坚定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坚持住,你娘还在家等你呢。伤口正在长好,很快就会不疼了,相信我。”她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士兵急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点点。
旁边一位断了左腿、一直醒着的老兵,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战争的残酷。当云舒检查到他时,他哑着嗓子,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不忍:“云姑娘,您去歇会儿吧,就一会儿。我这条老命,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硬朗着呢,一时半会儿还交代不了。”
云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仔细查看了他断腿处的包扎,确认没有异常渗血和感染迹象,然后才替他掖了掖有些散乱的被角,动作自然得像是在照顾自己的长辈。她抬起眼,看向老兵,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在这里,没有老命新命,也没有谁比谁的命更硬朗的说法。只有必须要救回来的命,每一命都金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她把黑火药甜成了糖请大家收藏:()她把黑火药甜成了糖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老兵闻言,眼眶骤然一红,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头偏向了一边,掩饰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湿热。
云舒继续在伤患之间巡查。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剂强效的安定药。原本因为疼痛和恐惧而有些躁动不安的医护所,因为看到她疲惫却依然挺直、专注的身影,莫名地多了几分奇异的宁静与秩序。其他护士和医官看到她如此,也纷纷被打气,更加细致、耐心地投入到照料工作中。
在重伤员区域,气氛更为压抑,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般笼罩。一位因严重感染而持续高烧、生命垂危的斥候队长,时而陷入深度昏迷,时而因为痛苦而胡话连篇。在他偶尔清醒的、极其短暂的片刻,他涣散无神的目光总会艰难地在昏暗的光线中搜寻,直到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忙碌,才会像是确认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般,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云……云姑娘……还在……就……好……”
守在他身边的,是他生死与共的战友,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此刻,这汉子紧紧握住队长冰凉的手,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地低语:“头儿,撑住!你一定要撑住!云姑娘在呢!她在,阎王爷就不敢收你!你忘了?上次在落鹰涧,你肠子都快流出来了,就是她,云姑娘,一点一点给你塞回去,一针一线给你缝上的!阎王爷当时都没把你带走,这次也一样!你得信她!信云姑娘!”
他们通过一遍遍回忆云舒曾经创造的、近乎起死回生的“奇迹”,来拼命对抗眼前巨大的绝望和恐惧。仿佛“云舒”这个名字本身,就携带着一种强大的、能够驱散死亡阴影的祝福和力量。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将几位核心将领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帐壁上,气氛凝重。
一位性情耿直、声若洪钟的张将军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杯哐当作响,他环顾四周,朗声道:“王爷!诸位!今日云姑娘带着医疗队,亲临前线箭矢覆盖之地为将士们接种预防药物,此一举,极大稳定了军心!尤其是她不顾自身安危,在乱军之中冒险救下王校尉,多少弟兄们都亲眼看见了!这女子……当真是了不起!是真英雄!”他话语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
另一位较为沉稳的儒将陈将军捻着胡须,缓缓点头,补充道:“张将军所言极是。云姑娘医术高超,能活人无数,此乃我军之大幸。但更难得的,是她这份身处险境而面不改色的胆识,以及视众生如一的仁心。将士们为何愿意用命?有时图的就是个‘值得’!云姑娘让弟兄们觉得,咱们这些糙汉子的命,也是金贵的!是有人拼了命也要救的!这比任何赏银和升迁,更能凝聚人心!”
坐于主位的墨临渊,沉默地听着麾下将领们对云舒的赞誉。他面容冷峻,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搭在扶手上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木料。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白日里的画面:云舒在呼啸的箭矢中,那异常沉稳、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身影;她在泥泞与血污中,毫不犹豫跪地,专注抢救伤员的侧影……每一次回想,心中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涌起滔天的心疼,随之而来的,又是无法言喻的、深沉的骄傲,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冰冷外壳。他未对将领们的议论多做评论,只是待众人声音稍歇,才沉声开口,将话题拉回严峻的现实:“云姑娘之功,其胆其仁,本王与诸位同见,铭记于心。然,当务之急,是研判敌情,部署夜间防务,打好接下来的硬仗。唯有取胜,方能不负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亦不负她……与她这般呕心沥血的付出。”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将刚刚有些偏离的焦点重新拉回到战争的残酷现实上。
而在关内相对安全的一角,炊事班的伙头兵们正彻夜忙碌,为明日准备饭食。巨大的行军锅下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带着食物的朴素香味,暂时驱散了部分血腥。几个伙头兵一边用力揉着面团,一边低声交谈。
“听说了没?云姑娘今天在西城墙那边,差点就被北狄狗的冷箭给射中了!我的老天爷,那箭矢就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去的!听说她眼睛都没眨一下,该干嘛还干嘛!”
“何止啊!王校尉,就那个平日里最能打的那个,胸口被捅了个对穿,人都快不行了,血都快流干了,军医都说准备后事吧。结果云姑娘过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愣是又从鬼门关把人给拉回来了!现在虽然还昏着,但气儿喘匀了!”
“俺觉得……云姑娘就像,就像那庙里的菩萨,是专门下凡来救苦救难的。”
“嘘!可不敢瞎说!亵渎了云姑娘!不过……说真的,有她在营里,这心里头,不知咋的,就是踏实点。好像受了多重的伤,都有个指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她把黑火药甜成了糖请大家收藏:()她把黑火药甜成了糖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