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着破庙的屋檐,也冲刷着石敬瑭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忘了该闭上,该眨眼。
布满血丝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像是一片虚无的荒原。
大雨从他的眼里将洛阳桥冲走了,一并冲走的还有战败和李存勖。
那些东西滑落在地上,融入大片的血水。
冲刷之后,便是空的。
空,就需要填满。
血。
最滚烫,最新鲜的血。
他麾下的饿狼需要肉,这间破庙里恰好有很多会走路的肉。
理由?
杀人,本就不需要理由。
储存粮食最好的地方就是人。
他们会让每一口肉都十分新鲜。
他需要一场杀戮。
冷漠。
他看着那些早已不是人的兵,扑向那些甚至连人都算不上的村民。
看着那个叫陈冲的镖头和他的儿子,用两把还算不错的刀,圈起一个可笑的圆。
螳臂当车。
他心里只有这四个字。
连一群江湖草莽都杀不干净的兵,是废物。
被这些废物轻易杀死的江湖人,自然也是废物。
这个江湖,这片天下,本就是一座为废物准备的坟场。
他没有出手的意思。
生死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他需要泄愤。
他需要在人群里,找到一个起码能挡住他一刀的人来泄愤。
他看见了那座山。
那座从一开始,就蹲在屋顶上沉默的山。
铁菩提。
石敬瑭的眼睛很毒,他看得出,那座山不属于这里。
他本该走的。
可他没有走。
铁菩提的目光和石敬瑭相撞的那一刻。
他的脚就已经动了。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也知道这张脸会带来的并不是麻烦,而是灾难。
他转身,只需要一个跳跃就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他却被拦住了。
那是一声啼哭。
很微弱,像风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甲士一刀捅穿了胸膛。
她倒下时,几乎用尽全力,破布包裹的襁褓,丢了出去。
时间,忽然变慢了。
“不要啊!”
陈言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陈冲与陈言初,父子二人的刀,同时出鞘,化作两道惊鸿,斩向离那孩子最近的两个甲士。
三叔的身影,像一道鬼魅,从赵九身边掠过,目标同样是那个即将落地的孩子。
赵九的手,已经握住了刀。
他体内的气,沿着那条他自己开辟出来蛮横霸道的路径,疯狂奔涌。
可有一个人,比他们所有人都快。
一道黑色的影子。
不是从人群中穿过,而是从天上,扑了下来。
没有风声。
没有杀气。
只有一只宽厚得足以遮天蔽日的大手。
一只大得可以捏碎顽石,可以遮蔽天光的手。
此刻,这只手却温柔得不像话。
它轻轻地,稳稳地,托住了那片即将坠入血泊的生命。
那一刻,赵九的思绪飘忽起来。
如果那一日也有这么一双手。
那个可怜的妹妹,是不是不会死了?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那个孩子有人救他。
有这么多人救他。
可自己的妹妹,却要死在那个客栈里。
没人回答。
铁菩提落地时,眼神已经变了。
他将那个还在啼哭的婴儿,放在了神像前那张还算干净的供桌上。
他用自己那满是血污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孩子脸上的雨水。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
然后,杀人。
“轰!”
离他最近的一个甲士,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铁菩提的拳头,就已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连带着里面的血肉与骨骼,都成了一滩模糊的烂泥。
热血,溅了铁菩提一脸。
他没有擦。
他看到了角落里,那个握着锈剑的老人。
他浑浊的眼里,只有孙女支离破碎的残躯。
仇恨,是世上最好的酒。
能让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重新燃烧。
他的剑,很准。
刺向一个甲士的咽喉。
“当!”
剑尖,在甲胄上,擦出一溜火星。
甲士甚至没有回头,反手一刀。
反手一刀。
噗。
刀锋,轻易地,便刺穿了老人干瘪的胸膛。
老人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
他倒下了。
他想伸出手去触碰孙女儿仅剩完整的脸。
可一把刀却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斩去他的手臂。
“真他妈的难吃。呵忒!”
他的手臂被丢在了地上。
和他的剑一起。
稀巴烂。
更多的人扑了上去。
他们抄起了手边一切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
凳子腿。
砖头。
烧火棍。
他们像一群飞蛾。
明知是火,也要去。
他们想要拼一拼,把最后的生机,给最后的人,拼出来。
死亡,变得比雨水还要廉价。
铁菩提看着这一切。
供桌上,婴儿依旧在放声大哭。
泥巴中,老人和孙女已经碎了一地。
佛堂里,男人抓着三把穿过胸膛的刀,回过头,妻子已被啃咬地血肉模糊。
他狰狞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不是愤怒。
也不是悲伤。那是一种疲惫。
他厌倦了。
他厌倦了这个,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的世道。
他厌倦了这个,连一点慈悲,都要用命去换的人间。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伸向了自己的脖颈。
他伸向了自己那粗壮的脖颈。
如白骨的菩提念珠。
那是他的戒。
那是他在少林寺的最后一日。
师父亲手为他挂上了这串菩提。
“菩提呀。”
“前路茫茫。”
“这天下,已不是天下。”
“江湖,也不是江湖。”
“往后,这串菩提便是师父。”
“在身,你要谨记你是何人。”
“在手,你要谨记该杀何人。”
当最后一颗菩提珠,离开他皮肤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到仿佛能将这天地都撕裂的气息,从他山岳般的身躯里轰然炸开!
他仰起头。
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那咆哮,盖过了风雨,盖过了雷鸣,盖过了这满室的惨叫与哀嚎。
那不是怒吼。
那是一座山。
在哭。
---
这一幕赵九看在眼里。
他似乎感觉到了,那些被玄铁做成的菩提,压在他身上时,封存了几道清晰可见的脉络。
现在,那结实的身体上,脉络被彻底打开。
铁菩提身上的气息,变了。
他动了。
没有招式。
没有章法。
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
他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洪荒巨兽。
在这片狭小的,早已化作修罗场的人间地狱里,掀起了一场属于他一个人的血雨腥风。
惨叫声,终于不再是单向的。
那些刚刚还在享用盛宴的饿狼,在这一刻,终于尝到了被当做猎物的滋味。
他们的铁甲,他们的刀枪,在铁菩提那非人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就像玩具。
陈冲父子看着那个在人群中的巨人,眼神里只剩下了震撼。
三叔将陈言玥死死地护在身后。
他没有看铁菩提。
他的目光穿过血肉横飞的战场,死死地盯在石敬瑭的身上。
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那双睥睨众生的眸子里,终于不再是空洞的虚无。
他看着那个大开杀戒的巨人,眼神里透出了兴趣。
可他的兴趣,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的目光,越过了山,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一直护着少女的,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身上。
落在了三叔的身上。
他的眼睛,总能找到每个地方最危险的人。
“周文泰。”
石敬瑭开口了:“多年不见。你的刀,生锈了么?”
陈冲和陈言初立刻到了周文泰的身侧。
大雨如注。
轰!
一阵雷鸣,将天光照亮。
周文泰的身子,猛地一僵。
那股一直被他刻意压制,深藏于鞘的气机再也无法掩饰。
像一柄沉睡了太久的凶刃,终于嗅到了血的味道。
“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被极力压制到平和:“想不到多年不见,石将军变化竟如此之大。”
“老周。”
石敬瑭的目光看向了铁菩提,自己的手下已几乎要被他杀个干净。
这样也好。
省得他为他们找吃的。
残兵败卒,无所谓了。
这么想来,他瞬间觉得轻松了不少。
他的语气,像是对着一个多年的老友:“打个赌?”
“赌什么?”
周文泰已握住了刀。
“我让你三招,看看你和你的兄弟们,再加上这个莽汉,能不能一起护住这满院子的人。”
石敬瑭拔刀的速度很慢。
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场享受。
他呼吸着空气里的血腥。
感受着叫声李的绝望。
绝望,是最好的酒。
他抽出了刀,对着周文泰:“怎么样?”
陈冲的声音是最先出口的。
“一起上!”
瞬间。
镖局十八人脚步同时挪动。
“爹!”
陈言玥失声。
冰凉的手掌紧紧地抓着赵九的胳膊。
赵九没有见过石敬瑭出手。
但这一次,他见到了。
那不是杜重威和飞沐能够抵挡的。
“第一招!”
石敬瑭让过了周文泰最先刺来的一刀。
但他的刀,却落在了后方的镖人身上。
赵九怔住了。
纯粹的杀人技。
石敬瑭躲开了不同方向的三刀。
而他那只拥有千钧之力的手,在斩去的瞬息间,便要了三个人的命。
陈言玥已待不下去。
她拔剑。
冲锋。
二十七步。
她只需要二十七步,就能到石敬瑭的面前。
“三招了。”
石敬瑭的声音很稳。
当陈言初跑到石敬瑭面前时。
站着的,只剩下了三个人。
雨更大了。
就在此时。
赵九看到了墙壁上,出现了两道身影。
紧接着。
箫声响起。
“言玥!”
“玥儿!”
赵九转过头来时。
陈言玥已被一掌打到地上,滚了很远,落在了他脚边。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