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有三个人。
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更像是三件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垃圾,只等着下一场雨,将他们彻底冲进烂泥里。
一个少女的声音,像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剑,割开了这片黏稠的死寂。
“你们。”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亮。
带着一种天生不容人拒绝的味道。
四个破衣烂衫的伙计抬起头,他们浑浊得早已看不见明天的眼睛里,映出了一个影子。
一个叉着腰的,像一团火的影子。
那是个英气十足的少女。
她身上没有半分脂粉气,只有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勾勒出的线条,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腰间,一柄鲨鱼皮鞘的宝剑。
剑柄上缠绕的丝绦,是红色的。
也像火。
她看着他们。
“你们的命不好。”
她的声音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但是,你们的运气好。”
她顿了顿,下巴微微扬起,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因为你们遇见了我。”
“我叫陈言玥。”
“楚国淮上会,听说过吗?”
三个被她捡回来的流民,茫然地摇了摇头。
泥泞的世道里,人只听得见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
淮上会是什么?
能吃吗?
陈言玥没有生气。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
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干净,明朗,带着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炽热。
“淮上会,是侠义之盟。我呢,就是淮上会盟主的亲传弟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足以感染人心的热忱。
“做的就是锄强扶弱的事情。”
“我爹带着我,从楚地去洛阳,护送一批很重要的东西。沿途看见你们吃不饱,穿不暖,眼看就要饿死,这才出手相救。”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
她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剑身如一泓秋水,在晦暗的天光下,依旧流转着森然的寒芒。
剑锋之上,刻着一行小字。
——荡尽世间不平事。
“在这里,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
她看着他们,像是在做一个最郑重的承诺。
“我救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报恩,也不是为了让你们替我卖命。”
“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帮你们一把。”
“你们若是想跟我入淮上会,行侠仗义,我陈言玥双手欢迎。”
“若是不想,帮着打两天杂,混口吃的,等到了安稳的地方自可离去。”
她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
那些麻木的,早已失去希望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含的涟漪。
“谢谢……谢谢大小姐……”
赵九就是其中一个流民。
他看着那个少女,看着她手里的剑,看着她脸上那不似伪装的真诚。
他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个从说书人嘴里走出来的,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侠义?
锄强扶弱?
荡尽世间不平事?
赵九的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这世上,最大的不平,就是天。
她要去荡平这天吗?
他让自己的身影,更深地藏进卑微的尘埃里。
前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
“走啦!”
几十人的镖队,像一条蛰伏的土龙,缓缓地动了起来。
陈言玥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
最后落在了赵九的身上。
“你。”
她用剑鞘指了指他。
“看你年纪小,身子骨也弱,做不得什么重活。”
“你来驾马车吧。”
赵九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是恰到好处属于少年人的怯懦与顺从。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是。”
没有人会觉得他有什么特别。
他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株野草。
他没有伪装,他不过是在做几个月前的自己。
背上那个用干草编成的草席,更是让他看起来,与那些随时都可能倒毙在路边的流民,没有任何区别。
瘟疫之前的南山村,行山的人,都会背着这么一领草席。
因为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每个人都不想死后连一卷遮身的物件都没有,曝尸荒野,让野狗啃食。
只不过赵九的草席里,藏着他的刀和剑。
赵九走到了队伍中间那辆最宽大的马车前。
坐上车辕,握住缰绳的动作有些生涩。
陈言玥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跟着一跃而上,掀开车帘,进了车厢。
车厢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素色的儒衫,鬓角微霜,面容清癯,眼神温润而深邃。
他不像个走江湖的,更像个教书的先生。
赵九知道,江湖上,最不像杀手的人,往往杀人最快。
最不像镖头的人,往往走镖最稳。
他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只是淡淡地在赵九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一瞬,便已足够。
他从这个少年身上,看不到任何东西,就像是随时可能死去的百姓。
男人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眼神变得温柔。
“玥儿。”
他的声音,像古琴的弦音,醇厚沉稳。
“马上就要到洛阳地界了。”
“这几年,洛阳城外不太平。你告诉下面的人,千万得小心。”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个同样穿着青色劲装的少年,策马而来。
他眉眼与陈言玥有七分相似,只是更显硬朗,眼神也更加锐利如刀。是陈言玥的哥哥,陈言初。
“爹,前面就是象庄了。”
男人点了点头。
“过了象庄,再有一日路程,便是洛阳城。”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那片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沉重的棺材盖。
“看样子,要下雨。”
“我们去象庄,住上一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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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庄。
屋子是破的,墙是塌的,路上看不见一个活人,也听不见一声鸡鸣犬吠。
仿佛整个村庄的魂,都已经被抽走了。
赵九握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这个地方,让他想起了南山村。
一样的味道。
腐朽,绝望,还有一丝隐藏在空气深处的,饥饿。
虽然洛阳不是大唐的都城,但也是行在。
天子脚下,居然也是这般……
镖队缓缓停在了村口。
陈言初皱着眉,那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爹,这里不对劲。”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刀客的手,永远比他的脑子更快。
就在这时,村庄的尽头,那片歪歪斜斜的屋檐下,终于出现了一点活人的动静。
一群人。
一群穿着破烂衣衫,面黄肌瘦的村民。
他们正背着简陋的被褥,扶老携幼,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地挪动着。
像一群被洪水驱赶的蚂蚁。
陈言初催马上前,拦住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老丈,请问村里是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光景?”
老人抬起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与愁苦。
“唉,官爷有所不知啊。”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天。
“这天,要下雨了。”
“村里这些房子,都是泥胚的,早就塌得不成样子。这雨要是下大了,屋子一倒,人就得活活被埋在里面。”
“所以,大家都去象庙躲雨,在那借宿一晚。”
陈言初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男人点了点头。
“我们也去。”
庙很大,建得比村里任何一间屋子都更坚固。
青砖黑瓦,朱红色的庙门,虽然也已斑驳,却依旧透着一股子不容侵犯的庄严。
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
男女老少,几十口人。
庙是两个对开门的大堂,西堂建设的更为牢固,那里已坐满了人。
东堂还有些雨水,但仍然可以勉强撑着。
村民看见这支装备精良,人强马壮的镖队,眼神里都透出畏惧与不安。
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朝着众人拱了拱手。
“各位乡亲,我等是路过此地的行商,眼看大雨将至,想在此借宿一晚,还望行个方便。”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像是村里管事的老者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谄媚,几分惶恐。
“客官说笑了,这庙平日里也做客栈的生意,大家都能进,都能进……”
男人笑了笑,回头对自己的儿子说道。
“言初。”
“在。”
“将我们剩下的一日口粮,都分给乡亲们吧。”
“爹!”
陈言初愣住了,“那我们……”
“我们十几个人,饿上一天,死不了。”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到了洛阳城,再买便是。”
很快,一袋袋的粮被搬了出来。
那些原本还满眼警惕与畏惧的村民,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们看着那些雪白的干粮,那些沾着芝麻的饼,像是看见了救命的菩萨。
“言初。”
男人看着儿子脸上那一丝尚未消退的担忧。
“你可是担心,这里面藏着心怀不轨之人?”
陈言初点了点头。
“爹,这荒郊野岭的,人心难测。”
男人摇了摇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是洞悉世事的通透。
“你还是江湖阅历太浅。”
他指了指那些正围在一起,低声交谈的村民。
“你看他们。一个村子里的人,彼此都认得。言谈举止,神态亲近,做不得假。”
“但凡有一个生面孔混进来,那种隔阂与疏离,一眼便能看穿。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打成一片。”
赵九就站在马车旁,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那个男人,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真正的警惕。
这个男人,很聪明。
就在镖队的人,将粮食分发完毕,开始走进那座象庙时。
天像是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
雨不是落下来的,是倒下来的。
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涌进了庙门。
赵九是最先进去的。
在他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雨幕之中,整个象庄,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他们,就是一群主动走进坟墓里的人。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两扇厚重的,朱红色的庙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地合上了。
将外面的风雨,与里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庙里,很暗。
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在角落里摇曳着,将人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诡异,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汗水的酸臭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火的味道。
几十口村民,和这支三十多人的镖队,挤在这并不算宽敞的大殿里。
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拥挤而安静。
安静得,有些可怕。
就在这时。
敲门声响了。
“咚!”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