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个孩子。
更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死人一样的白粉,来遮盖本该属于活人的血色。
他的眼睛很大。
大得空洞。
空洞里盛满了恐惧,那恐惧浓得像是要从他眼眶里溢出来。
“客……官……”
他的声音也像他的身子一样在发抖。
“您……您的肉……”
他将那盘肉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中央。
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使命,又像是终于挣脱了那根看不见的线,转身就想逃。
逃离这间屋子。
逃离这屋子里,那几个比鬼更可怕的人。
“等等。”
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声音不响,很温和,像春日午后的风。
赵九的双手在桌子下。
左手按住了裴麟想要拔剑的手。
右手掌心向上。
孩子的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人从背后用一根冰锥抵住了脊梁骨。
他不敢回头。
他甚至不敢呼吸。
赵九看着桃子将一根暗黄色的银针从肉里拔出。
她的手指轻轻地放在赵九手心,写下了两个字。
迷药。
“小兄弟。”
赵九深吸了口气,脸上是不动声色的温和:“这肉火候过了些。”
他说得很慢,嘴角发出一丝不满的啧啧声。
“劳烦你下去跟掌柜的说一声。”
“换一盘。”
孩子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他转过身。
用那双盛满了恐惧的眼睛,看着赵九。
他似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并非是吃人的恶魔,而是一份足以抚慰胆怯的平静。
他端起了肉。
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
赵九觉得有些闷。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是杀手的日子。
这种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身边任何一碗饭,任何一杯水,任何一个笑脸的感觉。
这种把自己的命,悬在别人一念之间的感觉。
这或许,就是他往后要过的日子。
如履薄冰。
这就是江湖?
就在这时。
马蹄声。
急促的马蹄声,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由远及近,狠狠砸在这死寂的荒原上。
不是一匹马。
是一群马。
马蹄声在客栈门前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甲胄的摩擦声,刀鞘的撞击声,军靴踩踏在地上沉重而整齐的声音。
赵九屏住呼吸。
他想起了二哥被带走的那个下午。
楼下,那三个原本像死人一样的活人,忽然真的活了过来。
擦刀的男人站了起来。
描眉的女人收起了铜镜。
笑眯眯的胖掌柜,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谦卑,也更加谄媚。
“砰!”
客栈的门,被一只穿着铁靴的脚狠狠踹开。
喧嚣与另一种气息,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汗的气息。
皮革的气息。
烈酒的气息。
还有血的气息。
一种在战场上浸泡得太久,早已渗入骨髓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不多不少,十八个人。
分坐在三张油腻的桌旁,每张桌子,正好六人。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坐姿挺拔如松。
即使是在喝酒吃肉,身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气,也未曾有半分消减。
他们不是人。
他们是一支军队。
一支训练有素,百战余生的杀人机器。
那个胖掌柜,此刻正像一条最温顺的狗,在他们之间穿梭,点头哈腰,亲自为他们倒酒添菜。
楼上的赵九,本不想理会。
这世上的事,本就与他无关。他只想走完自己该走的路。
可他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也不该再听见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几分少年的张扬,几分刻意压低的沙哑,正在高谈阔论。
“……告诉你们,上次在太原府,老子一个人,一把刀,就从横冲军的营地里,砍了三个头儿的脑袋回来!”
“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跟老子比划?呸!”
赵九的身子,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
血,仿佛都已凝固。
时间,仿佛都已停顿。
整个世界都已消失。
只剩下楼下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一柄烧红了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脑海里。
那是他四弟的声音。
赵十三。
赵九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是一把生了锈的钥匙。
钥匙,捅进他记忆最深处那把早已尘封的锁。
“咔嚓”一声。
锁开了。
洪水。
记忆的洪水,咆哮着,奔涌而出,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见了南山村,看见了那间漏雨的茅草屋。看见一个瘦得像猴崽子一样的小子,跟在他身后,一声声,怯生生地叫着:“三哥……三哥……”
看见那个小子,如何将自己好不容易讨来的半个窝头,偷偷塞进他的怀里。
看见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讨好,几分畏惧,却又清澈得不掺半分杂质的眼睛。
“三哥,我饿……”
“三哥,他们又打我……”
“三哥,我不想死……”
赵十三。
赵九的心,像是被一只铁手狠狠攥住,攥得他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就要站起身。
他想冲下楼,想抓住那个小子的肩膀,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想问他这些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可他终究没有动。
“你,认得?”
曹观起的脸上没有了笑容。
赵九没有回答。
他强迫自己冷静。
起身,走到了门口。
他强迫自己用一双陌生的,审视的,属于无常使夜龙的眼睛,去看楼下那群人。
去看那个坐在桌边,正端着一碗酒,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的少年。
赵十三。
他变了。
他不再是那只瘦骨嶙峋的野猴子。
他长高了,也长壮了。
眉宇之间,虽然还带着几分青涩,却已多了一股刀口舔血的悍勇之气。
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劲装,腰间挎着制式统一的弯刀。
“那是捧日军的衣服。”
曹观起开了口。
桃子已经为曹观起描绘了一番,他自然得出了结论。
“西宫里有记载,梁国覆灭时,大将军康延孝所率领的便是这一支捧日军,他们投靠了大唐。”
赵九感觉自己的心在颤。
李存勖的鹰犬。
他们此行的目标。
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命运,是个最残酷的笑话。
“头儿,您就别吹了!”
邻桌一个汉子大笑着打趣:“你强我认,但李嗣源那杂碎把兄弟们逼到这个份上,你若是一个人砍三个脑袋?陛下早让你当先锋大将军了!”
“哈哈哈!”
赵十三一拍桌子,大笑起来,少年人的匪气尽显:“臭王八,就你爱拆台,老子今儿个必须跟你喝一杯!不!喝三杯!我请客!来!兄弟们,共饮三杯!”
“来!”
“来,喝酒!”
楼下,一片喧哗。
楼上,一片死寂。
赵九只是看着。
看着赵十三仰起脖子,将一碗酒灌进喉咙。
看着几滴酒,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打湿胸前的衣襟。
看着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把嘴,脸上带着一种满足而快活的笑。
那种笑,赵九从未在他脸上见过。
那是吃饱了饭,穿暖了衣,不用再为明天发愁的人,才有的笑。
赵九的心,忽然不那么疼了。
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欣慰。
弟弟长大了。
他能独当一面了。
在这个年纪,居然就有了十几个手下。
这样……也好。
赵九想。
至少,他还活着。
活得,似乎比自己要好。
这就够了。
他端起面前那碗冰冷的酒,也学着赵十三的样子,一饮而尽。
三哥陪你三杯。
酒入喉,像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开裂。
他从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原来是这样一种滋味。
比饥饿更难熬,比伤痛更彻骨。
他多么想下去和这个臭小子拥抱一下。
可他只能忍着。
“掌柜的!”
楼下,赵十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楼上那几个是什么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跟死人一样!”
胖掌柜的笑脸僵了一下,连忙陪着笑,压低声音:“官爷……您看。”
他拿出了十两黄金。
胖子没说谎。
赵十三收下了黄金,高高站起挥着手,示意兄弟们可以小点声了。
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年纪比他小的。
可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信服。
他们的声音果然小了下去。
可此时,客栈的门,再次打开。
桃子立刻低声道:“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的男人。看起来……不是很好惹的样子。”
曹观起深吸了口气:“他带着什么武器?”
桃子迟疑了片刻:“腰间是一把银灰色的铁钩,勾上有三根几寸长的倒刺。”
曹观起的声音变得严峻,甚至有些急切。
“他的左脸上是不是烫伤的痕迹?”
“他的右手臂上是不是有黑色的刀痕?”
“他走起路来是不是一瘸一拐?”
“他的铁钩是不是挂在右手边?”
“你说话!”
“是!”
桃子重重地点头:“是……”
曹观起攥紧了拳头:“是飞沐。”
赵九猛地转头:“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
“这一次,佛祖派出了两支队伍。”
曹观起从不会对赵九有任何的隐瞒:“第一支负责刺杀李存勖。”
“第二支负责刺杀从蜀地支援回来的李存勖之子,李继岌。”
下方。
飞沐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吃饭,坐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