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悬崖上寨子里的百姓开始下山。
浮光跃金的河流边,妇孺们卷着裤腿,在水里撒网。
老妪老翁缠着十几圈葛藤,四下拾取柴火。
“也不省得,三郎甚么年月才回得来……”
“别念了,抓去打仗,怎么活下来?”
“媳妇又怎个办?看着守寡么,糟蹋人家孩子啊………额看,等太平了,能不能找个妥当门户打发了她,额们两个早死晚死的,还能拖上她?”
“打发给谁…………十里八乡,抓得就没剩下几个汉子。”
“娘,我们有吃的啦!额抓到鱼啦!”
一抔新坟,伫立在荒原上。几个妇女满身是土,杵着锄棒站在四下。
死者是个中年官吏,也是这个寨子的首领,去年带着他们逃到这里的,昨晚刚死。
几个女人挖了很深一个坑,堆了高高一座封土。算起来,官吏之子出力最少,他年龄小,没甚气力,不过也没闲着,妇女们挖坑时,他和妹妹找了快木板,想做墓碑。
但墓志铭怎么写,兄妹俩和在场百姓只是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儿子只好在木板上歪歪斜斜刻下“大人张肥之墓”这几个字。
有坟有墓有碑,虽然还缺法事,但在这年头,已经是死者莫大的福分了。
妹妹抱着那木碑在坟头插下。
从背后看去,只能看到肩膀不住的抖着。
百姓们正各自忙碌着,搜罗食物,安葬亡者,突然就听到隐隐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都是一动,到处观望。
正以为听歪了,隆隆声却清晰地由远及近。
一个老者猛的起身招手大喝:“上山!!”
原野上顿时乱成一团。
官吏之子冲上去一把扯起还抱着墓碑的妹妹。
众人乱哄哄沿着小路往山上钻。
隆隆声越来越大,愈发清脆。
光听声势,起码是上万骑的一支队伍!如此乱世,傍晚大队驰马………
众人色变振恐。
还没等他们全部进林子,那些极快的军马就已到了左近。马上军人抱着马脖子,低趴吼叫。
腿脚慢的,没进得林子的,当即瘫软在地。
官吏之子脸色发白,搂着妹妹只是紧紧捂着她的嘴巴。
早知道,就不该下山!
大道上灰尘飞扬,一队又一队骑军接踵而来。
小股游骑兵三三两两冲进树林,很快便消失在山野。
妹妹在兄长怀里瑟瑟发抖,兄长闭着眼睛在那里喃喃祷告:“佛陀圣侍,菩萨天尊,再加列祖列宗,这里甚也没有,不值得你们进来…………”
“操!”远方叫起了七嘴八舌的嗓门:“个真值娘贼的!那年俺跟圣人攻打东京,从此侦查路过,记得这里还有几个热闹村子,俺们还扰了百姓一顿黄酒猪腿,现在如何别无一物?”
“是谁干的!屠烧了此处!”
更多人跳下马搜索的动静传来。
“这几副丢的破皮甲,满地的骡蹄印子,看样式,是全忠的控鹤军!”
“大王,是朱大郎的人马!河南说甚么也是汴梁军府治下,是他们汴军自家的地盘,他们动手动到各人百姓身上来了!”
“此与晋军、蔡军、巢军、宣州兵何异?”
“报!禀吴王,抓住一帮汴人!来呀,押上来!”
“那白崖上还有他们的几个寨子,是否要攻拔下来?”
纷嚷里,先前在周围作业的百姓被逮住了许多,被骑士们驱赶到大道中间:“反虏!跪下!”
众人垂眸垂手,撅起屁股,默默跪下。
官吏之子和妹妹被骑士夹着走回来,往地上一扔:“大王,有个小娘!青春和大王相当,俺进献给吴王!”
被夹在胳膊下的妹妹满脸通红,拼命挣扎,两只鞋子都跑失了,露出了脏兮兮的秀气脚丫,在空中到处乱踢。雨雾朦胧的眼睛和吴王的观察眼神对上,顿时都是满满的恐惧,委屈。
赵寸狠狠扫了圈跪下的百姓,当下就大声下令:“这些反虏给朱氏父子纳税服役,杀了!”
哗啦啦,就有大队骑士举起马槊。
吴王这才反应过来,大喝道:“杀不得!”
赵寸看他一眼,叉手道:“大王,这都是些死不悔改的刁民,不杀,等着他们子子孙孙无穷尽,继续造反吗?”
“寡人说杀不得。”吴王迎上赵寸的目光:“汴州的花草树木,牲口牛马也在为朱氏父子为叛军出力,难道打进汴梁,汴梁的树也该被砍光,汴梁的牲畜也该被杀光么?”
“人和畜生是不一样的。”赵寸犹不放弃。
“是一样的。”吴王扫过满地跪伏,尿液横流的百姓。和牛马,也没甚区别。
在之前的生活里,吴王以为中原人就是可恶的。
不过现在他已经明白:这个世上所有的矛盾只有贵贱,而无分族群,姓氏,宗门。
皇帝更应该关心怎么团结贱的那一批。
况且,《汉书》所谓民富国强,众安道泰。如果圣唐强盛了,它的子民却不富足,不安康,这种强盛这种中兴要它做甚呢?
为了兴复不择手段,视百姓为刍狗,不把人当人,帝国兴盛又是为了什么?
仅仅是保住我李家的统治么?那这样的统治必然无法长久的保有。
每个人都是人,没有谁是可以随便杀害,无故欺压的。
“你们都是哪里人氏?”吴王翻身下马,在人前问道。“寿安的。”
“伊阙。”
“洛阳。”
“郑州。”
…………
“为什么来到这里?”
“正在田里种地,官军忽入村,抓人就走,押去打仗。”
………
“某是圣唐诸王吴王李敬慎,圣唐人马是正义之师。”吴王摆摆手:“你们走吧。俟朱贼就擒,再反家乡。这年头,挣扎出一条命不容易,就别再丢了!”
“谢吴王,谢吴王!”众人忙不迭磕头,作鸟兽散。
吴王………李敬慎三个字清清楚楚的钻进了官吏之子的耳朵,他看看妹妹,又偷窥着吴王。
父母已亡,孤兄寡妹两个,要如何生存下去?
他眼睛咕噜几转,咬咬牙:“大王,俺们兄妹不走,可不可以?”
“你还讲上了!”赵寸大骂,刀一指:“滚!”
妹妹吓得瑟瑟发抖,连忙去扯兄长。
“赵将军当不会怕我辈当中多两个小小男女?”吴王笑笑:“就留下吧,给寡人当个侍者。”
赵寸刀一收,哈哈一笑:“大王哪里的话!这些事,还不是大王说了算!”
扑通一声,两名骑士已将兄妹俩抓到吴王身前不远处。
王府大臣元谢赶紧去将两人拉起。
妹妹拍拍身上灰土,却不管元谢,光着脚板就奔吴王而来,用红红的眼睛看着吴王。
吴王摸摸她的头,本来一肚子火气,也烟消云散,他对着兄长苦笑道:“你何苦?我都一脑门麻烦了,还顾得上你俩。”
“大王,我叫宋福金。”妹妹抿着嘴,朝吴王伸出右手,小小手里,抓着一条小麻鱼。
“我不吃鱼。”吴王咧开缺齿嘴笑,摇了摇头:“你俩先跟着元谢,我还有事有忙。”
妹妹乖巧的点点头,走到元谢身边站着。
吴王左右打量了一番,目光在赵寸身上稍作停留,本想就刚刚一事讲个话,但发现实在得罪不起赵家,又把话咽了回去。自己势单力薄,吴王断不会因为赵寸而树敌赵家那个圈子。
我李敬慎能怎么办?当然选择宽厚你。
“既至伊阙,洛阳在望。”吴王提提腰带,环顾众人:“朝廷早已对诸镇下发诏书,会讨朱贼,至今尚无回应。我大军独自薄城汴梁,胜算不大,我意,再去催催魏博、忠武军、义成军。”
诸将木然。
“中原现在什么军情?”临到关头,吴王发现自己又忘事了。
“朱大郎主力云集潼关。”乞颜术干脆地回道:“留守汴梁的人马,估摸万余,不过汴梁城大民多,他们还可以征发百姓防城,去扑城,少不得要和十几万人搏命。”
“寡人领监国职务,讨伐叛军。”吴王听了,看着诸将,沉声道:“诸位皆是宿将,当知这扑城须得火速保密,勿令敌人有反应空间。前次得报,朱大郎昼夜围攻潼关,已攻入寨城,常山侯伤重,寨城瘟疫肆虐,兵怒军乱,而圣人归期未知,局势可谓危险。寡人不打算耽搁,欲连夜进军。”
“吴王英明。”大伙本来也是这么商量的,诸将都没有异议。
“元谢!”
东阁祭酒元谢闻言出列。
“忠武军杀帅投诚,遣赵昶兄弟之遗孀妻女蔡氏、林氏、赵才人等入朝,可见对圣唐已丧胆。今中原大乱,汴府统治土崩瓦解,而我已在扑城汴梁的路上。只要得到手书,忠武军应是会配合出兵的。你去陈州走一趟,封官许愿什么的,在制度允许的范围里,你看着办。”
一提起林氏蔡氏,赵才人,吴王就尴尬得要死。
有次去觐见,她们母女五人竟然同榻坐在圣人身边,共侍一夫!
最小的更衣赵梦,怕是还没他大。
造孽啊!
“喏!”
“高纲!近来年,魏博与朝廷关系甚笃,义成军势单力薄,反了朱温未久,也怕被朱大郎清算,我估计也调得动。你先去滑州,然后到邺城拜访拜访田帅和诸位执政衙将,争取说动义成军和魏博出兵,并封锁黄河,防止汴人北窜。”
“喏!”
“乞颜术。”
“末将在。”
“前次得圣人谕旨,洛阳还有少许汴军在押管粮道,你带两千骑,四千匹马,立刻去洛阳侦察,他们的粮草转运仓,守军驻地在哪,回头给我交个实数,先一锅端了他们!”
“喏!”
吴王沉吟一下,摸着下巴:“我记得王师范也是个忠臣?”
有人绷不住,发出了压制的笑声。
“这个……”有大臣说道:“还是有那么一点忠心,不过青州离得远,中间还隔着兖郓两镇,一时顾不上。”
“也罢。”吴王想了想,又问道:“若是宋州、兖州、郓州等地的汴军出于唇亡齿寒,来帮忙守汴梁,如之奈何?”
“要唇亡齿寒,早就跟着朱大郎来了。”赵寸冷笑道:“但凡野心勃勃之人,心里最想着的永远都是自己,指望他们为了朱大郎,让自己好不容易拿下的地盘陷入风险,不是这些人的作风。”
来了又如何?
干他娘的!
吴王思索片刻,确认再无遗漏后,翻身上马,黄袍一抖:“出发!打下东京!”
母亲,看着!
儿子在外头为你的地位而战!
我母子,终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这样委曲求全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
潼关的鏖战到了此刻,如同两个半死不活挣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