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铜鼓湾的水鬼
文/树木开花
一
农历七月十四,鬼门关开。
铜鼓湾的水,在这个时节总是黑得特别早,也特别沉。夕阳的余晖像是不情愿沾染这片河湾,草草收敛了最后一丝暖色,留下墨蓝的天穹,压着两岸蓊郁的竹树黑影。没有风,水面平得像一块巨大的、磨得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倒映着零星提前亮起的昏黄灯火,以及家家户户门前燃烧纸钱元宝时,那跳跃不定、带着诡谲暖意的火堆。
空气里弥漫着焚烧纸帛特有的焦糊味,混合着晚饭后特意摆上供桌的肥鸡、腊肉和糯米饭的香气。这是一种人间烟火的供奉,用以安抚、贿赂那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的、无形的“客人”。老人们低声念叨着祖先的名讳,叮嘱他们吃饱拿好,保佑家宅平安。而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在天黑前被大人揪着耳朵严厉警告过:今晚不准出门,不准近水,更不准去铜鼓湾!那地方……不干净。小心被“鬼上身”。
阿木趴在自家二楼的木窗边,鼻子能嗅到楼下供桌飘来的肉香,耳朵却竖着,努力捕捉从铜鼓湾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他今年十二岁,胆子在同龄人里算大的,但对铜鼓湾,始终存着一份源自未知的敬畏。这份敬畏,在去年七月十四之后,变得尤为具体。
去年,也是这个夜晚,村里的光棍汉阿贵,为了弄点像样的供品,拎着攒下的火药和雷管,偷偷摸到了铜鼓湾。他想炸几条大鱼。后来据唯一远远瞥见过程的放牛娃说,只听见“轰”一声闷响,不像平常炸鱼那样清脆,倒像是水底有什么东西张开了巨口,把声音和火光一起吞了下去。阿贵没回来。第二天,村里人只在湾边最深的那处水湄,捞起了他平时穿的一件破褂子,还有几块装火药的竹筒碎片。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人们摇着头,说那地方水深连着地下河,只怕是冲走了,又或者……是被什么东西拉下去,当了替身。
从那以后,关于铜鼓湾的怪谈就更多了,也更具体了。总有人在夜深时,看到湾中心有水纹异样地晃动,或者听到类似女人呜咽又像是大鱼摆尾的怪声。最邪门的是,不止一个人声称,在月光明亮的夜晚,见过一条奇大无比的鱼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游弋,那鱼大得不正常,脊背乌青,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非自然的冷光,眼睛……像是两团幽暗的火炭。据说,那鱼会引诱岸上的人,让你觉得触手可及,一步步跟着它走向深水,然后……
“阿木!死鬼回来了还不关紧窗户!那水汽沾进来要生病的!” 阿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阿木缩了缩脖子,正准备关窗,目光却猛地被远处河湾方向一个移动的小光点吸引住了。那光点微弱,昏黄,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稳定地移动着。是烟头的火?还是……鬼火?阿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认得那条小路,是通往铜鼓湾的。谁会在这种时候去那里?
二
接着,他辨认出了那个略显佝偻却异常稳重的身影,嘴里叼着的烟卷一明一灭,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是五叔。
阿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五叔是村里少见的多见识的人,年轻时跑过船,去过很多地方,肚子里故事多,胆子也极大。他从不信这些神神鬼鬼,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今晚,他去铜鼓湾做什么?
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强烈好奇的情绪攫住了阿木。他回头看了一眼楼下忙碌的阿嬷和父母,咬了咬牙,像只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融入了屋外沉沉的夜色中。他得跟上去看看。
五叔确实不信邪。
至少,他嘴上从来这么说。他六十出头的年纪,皮肤被多年的河风与水色浸染成古铜,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璺,深深镌刻在脸上。此刻,他叼着自家卷的土烟,辛辣的烟雾暂时驱散了鼻尖萦绕的、属于这个特殊夜晚的香火纸钱味。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实在,脚下的碎石和枯枝发出清晰的碎裂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他去铜鼓湾,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晚饭多喝了两杯米酒,心里头有些燥,想吹吹河风。再者,他对去年阿贵的事,始终存着点疑问。阿贵那人,是有些毛躁,但炸鱼也不是头一回,怎么就在去年七月十四,在铜鼓湾失了手?村里流传的“水鬼找替身”的说法,他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更大的可能是阿贵自己心急,火药装多了,或者雷管受了潮,出了意外。
至于那条所谓的大鱼……五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吓人,吓死人。自己吓自己罢了。
越靠近铜鼓湾,空气中的湿气越重,温度也似乎降了几度。那种阴凉,不只是夜晚和水汽带来的,更像是一种无声无息渗透到骨子里的寒意。两岸的竹树黑影幢幢,在水面的映衬下,如同无数窥伺的鬼影。供品的香气和纸钱的焦糊味在这里几乎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水腥气,混合着腐烂水草和淤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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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五叔在岸边站定,眯着眼看向河湾。水面依旧漆黑如墨,平静得令人心悸。远处村落的灯火在这里看去,微弱得像天际的星辰。他弹了弹烟灰,红色的火星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坠入黑暗中。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水面的异动。
在距离岸边大约十来米的地方,那片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无声无息地荡漾开一圈涟漪。紧接着,一个巨大的、乌青色的背鳍缓缓划破了水面,带起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水声。那背鳍之高,之大,绝非凡物。随后,更多的部分露出水面,那是一条鱼的轮廓,庞大得超乎想象,几乎像是一条小船的船底。它的鳞片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种油腻而阴冷的光泽,不是活鱼那种鲜亮的银白或金黄,而是一种沉黯的,仿佛在河底埋藏了千百年的青铜器般的颜色。
三
它就在浅水区,慢悠悠地摆动着尾鳍,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刻意。它离岸那么近,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湿滑的鳞片。
五叔夹着烟的手指顿住了。他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饶是他见多识广,心下也是一凛。这鱼,确实大得邪门。而且,它出现的位置,它那种游弋的姿态,都与村里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吻合。
大鱼似乎察觉到了岸上有人,它不再向前,也不离开,只是在那片浅水区来回巡游,偶尔,那巨大的、如同蒙着一层白翳的侧眼,会转向五叔的方向。那眼神空洞,冰冷,却又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引诱。
阿木躲在十几米外的一丛凤尾竹后面,屏住了呼吸,手脚一片冰凉。他看见了!他真的看见了那条鱼!比传说中描述的还要大,还要吓人!它就在那里,像个无声的幽灵。他看见五叔站在岸边,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一样。阿木的心脏疯狂地擂着胸腔,他几乎要忍不住喊出声,让五叔快跑。
五叔没有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里的烟卷重新叼回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的火光骤然明亮,映亮了他古铜色的脸庞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就这样,隔着十几米的水面,与那条诡异的大鱼对峙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河湾里只有那大鱼尾鳍搅动水流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哗啦”声,以及五叔吸烟时,烟草燃烧的细微哔剥声。
几分钟,或者更久。五叔终于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烟雾在阴冷的空气中盘旋不散。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这死寂的夜幕:
“我知道你是去年七月十四炸死的阿贵。”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冰针扎破了河湾诡异的平静。
那条大鱼,猛地一僵!它那庞大的身躯停止了摆动,就那样突兀地定在了水面上,像一尊骤然凝固的青铜雕塑。紧接着,它的身体开始了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扭曲的颤动,不是鱼类受惊后的迅捷游窜,而更像是一个人在极度痛苦或震惊下的痉挛。它身上那些乌青色的、泛着冷光的鳞片,缝隙之间,竟然开始丝丝缕缕地渗出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如同血,却又比血更黯淡,更污浊,缓慢地融入墨色的河水中。
水面,以鱼身为中心,开始冒起细密的气泡,起初很小,很疏,很快,气泡变得密集,咕嘟咕嘟,像是水底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喘息,又像是开了锅的滚水,只是没有一丝热气,反而散发出更浓重的水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四
五叔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将烟卷从嘴边拿开,弹了弹并不可见的烟灰。动作从容不迫。
“活着的时候,为了口吃的,就能把自己炸死。” 五叔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没出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在那条因痛苦而扭曲的鱼身上来回巡梭。
“死了,还是这副德性。变个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想拉别人垫背?找你妈的替身?”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长辈训斥不成器晚辈的严厉与失望:
“阿贵,你活着时窝囊,死了,就能耐了?就能害人了?!”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把无形的锤子,狠狠砸在了那条大鱼身上。
那鱼猛地一阵剧烈翻腾,搅得周围河水哗然作响,暗红色的“血丝”弥漫得更开。它那颗巨大的、死白色的鱼眼,此刻竟猛地转向五叔,那里面,先前那种空洞冰冷的引诱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拟人化的情绪——那是惊恐,是难以置信,是诡计被彻底戳穿、遮羞布被无情扯下后的慌乱与羞惭!在那瞬间,阿木甚至觉得,自己从那鱼眼的倒影里,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属于阿贵的、扭曲痛苦的人形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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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嗬……嗬……”
一种极其轻微,仿佛是从溺水者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怪异声响,从水面上传来,分不清是水流声,还是那大鱼本身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不等五叔再有下一步动作,那条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鱼,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般,猛地调转方向,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近乎狼狈的速度,一头扎向河湾中心那片最深、最黑暗的水域。
“哗啦——!”
一声巨大的、仿佛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入水声响起。水花四溅,打破了之前的死寂。
然后,一切迅速归于平静。
涟漪一圈圈荡开,逐渐减弱,最终消失。水面再次变得如同光滑的黑曜石。那股浓重的水腥和腐朽味,也开始慢慢消散。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纸钱灰烬味道,和五叔烟卷上那一点微弱的红光,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五叔站在原地,又静静地吸了几口烟,直到烟卷快要燃尽,烫到手指,他才仿佛回过神来,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恢复平静的、深不见底的河湾,眼神复杂难明,然后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躲在凤尾竹后的阿木,直到五叔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夜色中,才敢大口喘气。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双腿软得像面条。他扶着竹子,勉强站直身体,心头的震撼如同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他亲眼见证了五叔如何用几句话,就逼退了那恐怖的水鬼,那个由阿贵变成的、寻找替身的邪物!
五叔没有揭露它,没有用法术,甚至没有大声呵斥,只是点破了它的身份,戳穿了它的懦弱与不堪。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鄙夷和质问,比任何符咒和刀剑都更具威力。
阿木望着五叔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重新变得死寂的铜鼓湾,第一次对“鬼”这种东西,有了截然不同的认知。原来,有些鬼,并不可怕,只是可怜,可鄙。
他不敢再多停留,跌跌撞撞地沿着小路往家跑。他要赶紧回到那有灯火、有家人、有供品烟火气的地方去。
而在阿木离开后不久,铜鼓湾最深的水底,一丝暗红色的痕迹最终也彻底消散于无形。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亘古不变。或许,在未来的某个七月十四,还会有新的“阿贵”出现,但至少今夜,这片被诅咒的水湾,暂时恢复了它虚假的平静。
五叔推开自家院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村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在铜鼓湾边,只是去散了散步。只有他自己知道,插在裤兜里的那只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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