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在非常的日子里
文/树木开花
一
封城进入第三天,武汉的空气里开始掺杂一种陌生的成分,不再是单纯的冬日凛冽,而是混进了消毒水若有若无的刺鼻,以及一种更沉重的、源于未知的滞涩。校园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往日喧嚣的桂园路、樱花大道,此刻只剩下风卷着落叶打旋儿的声响。我们被要求待在宿舍,非必要不外出,一个个格子间成了漂浮在寂静海洋上的孤岛。
我靠在宿舍窗边,看着楼下偶尔穿着防护服匆匆走过的身影,像白色幽灵。手机屏幕上,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还在不断冲刷,焦虑是无声的暗流,在每一个Wi-Fi信号连接的角落里涌动。室友们有的在疯狂刷剧,企图用声光填满思考的空白;有的则在没日没夜地打游戏,键盘鼠标的噼啪声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带着点暴躁的节奏。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准备下楼去趟食堂,至少,打饭是眼下唯一被许可的、能让人感觉生活还在继续的仪式。
梅园食堂冷清得吓人。以往排长队的窗口大多关闭,只有少数几个还亮着灯,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口罩和透明面罩的阿姨站在后面,眼神有些疲惫。队伍挪动得很慢,人与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轮到我了,我要了份土豆丝和一份辣子鸡——尽管那辣子鸡里的辣椒看起来比鸡块多得多。递过饭卡的时候,我无意间抬了下头,视线越过阿姨额前散落的头发,然后,我僵住了。
就在阿姨头顶上方,悬浮着一串清晰的、泛着微弱冷光的白色数字:
3天 07小时 12分 34秒
那数字还在极其缓慢地跳动减少,33秒,32秒……
我猛地眨了几下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是刷手机太久产生的幻觉?或者是面罩的反光?我使劲揉了揉眼眶,再看过去。数字依旧在那里,冷静、精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呼吸一滞。
“同学?同学!”阿姨略带沙哑的嗓音把我惊醒,她把饭卡塞回我手里,餐盘已经推到了窗口台面上。我慌乱地接过,道谢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几乎听不见。端着餐盘转身时,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串“3天”开头的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回到宿舍,我食不知味,辣子鸡嚼在嘴里如同木屑。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室友们。
正在疯狂敲击键盘打团战的老大王鹏,他的床铺上方,悬浮着一行数字:47年 08月 16天 11小时……
趴在床上对着平板电脑追剧的老二李斯,头顶是:51年 02月 03天 02小时……
数字的颜色是柔和的,类似于一种暖白色,而且似乎……并不固定?就在我盯着看的时候,王鹏头顶数字的“小时”和“分钟”部分跳动得明显比食堂阿姨的快一些,而李斯的则慢一些。这种差异让我更加困惑。
二
我冲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扑了几把脸。抬起头,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我死死盯着镜子,聚焦于自己头顶上方那片空无一物的区域。
什么都没有。
没有数字,没有倒计时,只有宿舍天花板上那盏有点旧的日光灯管,在镜子里反射出模糊的光晕。
一种混杂着荒诞和恐惧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能看到别人的,却看不到自己的。这算什么?预知死亡?还是某种精神崩溃的前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潜伏的间谍,在每一次必要的出门(比如去更远的工学部菜市场买限量的菜)时,偷偷观察着我能看到的每一个人。
值守楼栋的保安大叔,头顶是“41年”开头的漫长数字;全副武装在楼下喷洒消毒液的志愿者,是“52年”;隔着栅栏接过外面递进来包裹的同学,是“68年”……大多数人的数字都以“年”为单位,显得悠长而安稳,这让我一度怀疑食堂阿姨的那次是否真的是我的错觉,或者,那只是一种极端偶然的、预示着意外即将发生的特例?
直到那天,我在奥场跑步时——那是封城后我唯一给自己找到的、缓解巨大焦虑和这种诡异“能力”带来的精神压力的方式。空旷的操场,环绕着奔跑,汗水淋漓,能让我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跑道内侧的草坪边缘,穿着深色的夹克,身形挺拔,看起来四十岁上下,脸上戴着口罩,但眉宇间显得很平静。吸引我目光的,是他头顶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0天 0小时 0分 03秒
数字是刺眼的、不断闪烁的红色。
2秒。
1秒。
我停住了脚步,心脏几乎也跟着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能看到他微微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解脱,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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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数字定格,然后,像烟尘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他没有倒下,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他甚至缓缓低下头,目光转向了我,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准确地对上了我惊恐万分的视线。他朝我走了过来,步态稳健,没有丝毫异样。
这不可能!倒计时结束了!0天0小时0分0秒!他怎么可能还站着?还走着?
他在我面前站定,我甚至能看清他口罩上方那双眼睛,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眼神温和,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平静,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看得到,对不对?”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低沉,但很清晰。
我浑身一颤,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巨大的恐惧和荒诞感攫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
他微微弯下眼睛,那应该是一个微笑。“别怕,”他说,“我是医生。”
医生?一个生命倒计时为零的医生?
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双眼睛像能看进我的灵魂深处。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三
他自称姓陈,是附近一家定点医院的医生。他没有给我太多消化这匪夷所思现状的时间,只是示意我跟上他,离开了空旷的操场。
我们走到操场边缘,靠近主席台后方一处相对避风的角落。他从夹克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东西,很平整,边缘有些磨损,看来放在身上有段时间了。
“这个,”他把信封递给我,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麻烦你,三天后,寄出去。”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很轻,里面像是装着几张纸片。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一片空白。
“地址在里面,”陈医生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解释道,“还有……一点别的东西。到时候,你按照地址寄出去就行。邮票已经贴好了。”
三天后?为什么是三天后?他现在明明……我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他头顶上方那片此刻空无一物的天空。那里曾经显示着归零的倒计时。他现在到底是什么?一个……幽灵?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我……我该怎么称呼您?您在哪家医院?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从我嘴里冒出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陈医生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再次弯起,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名字不重要,医院的名字也不重要。至于怎么回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也无法完全解释。或许,你看到的,并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意义。”
不是死亡倒计时?那是什么?归零了人却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这完全颠覆了我这几天建立起来的、本就摇摇欲坠的认知。
“记住,三天后。”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现在,快点回宿舍吧,天快黑了,尽量不要在外面逗留。”
他说完,对我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朝着与我来时相反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他的背影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异常挺拔,很快便融入了沉沉的暮色里,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白的牛皮纸信封,指尖冰凉。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和战栗。他最后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并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意义”。
那到底是什么意义?
四
回到宿舍,我把那个信封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书架最里层,用几本厚重的专业课本把它挡得严严实实。室友们依旧在各自的世界里奋战,键盘声和剧集的对白交织,构成一种虚假的日常。我爬上床,拉过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这一切,但陈医生那双平静而疲惫的眼睛,和他头顶那串归零的、刺眼的红色数字,在我脑海中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是在梦游。上网课心不在焉,吃饭味同嚼蜡。我忍不住又去了几次奥场,绕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走,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身影,又害怕真的看到他。但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彻底消失了。
我尝试在网上搜索本地的医生新闻,关键词诸如“医生”、“殉职”、“牺牲”,但信息纷繁复杂,真伪难辨,而且封城期间,很多消息滞后甚至被淹没。我找不到任何可能与陈医生相关的信息。他像一个投入水中的石子,只在我这里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便无声无息。
第三天,终于到了。那是封城以来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带着些许虚假的暖意。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傍晚时分,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架前,挪开那几本厚重的课本,取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它静静地躺在我手里,依旧很轻。我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捏了捏,里面确实是几张纸的触感,似乎还有一小片硬硬的、类似卡片的东西。强烈的好奇心像虫子一样啃噬着我。打开它?看看里面的地址,看看他临终(如果那归零的倒计时真的是死亡的话)托付的究竟是什么?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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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他信任我。一个生命(或者说,超越生命的存在)在归零之际,将最后的事情托付给我,这种信任沉重得让我无法背叛。我拿起信封,准备按照约定,去校内的邮筒投递。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信封的封口处。那里原本应该被严密粘合的地方,似乎因为之前的摩擦或者温度变化,翘起了一个极小的角落。透过那道缝隙,我隐约能看到里面纸张的一角,以及……那一角上清晰的打印字体。
那不是普通的信件格式。
那上面,赫然印着一个醒目的、加粗的黑色标题: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遗体捐献登记表
我的手指猛地一颤,信封差点脱手掉落。
遗体……捐献?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碎片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撞击着,拼接在一起。他归零的倒计时,他平静的眼神,他“医生”的身份,他要求三天后寄出的嘱托,还有这封他早已准备好、甚至贴好了邮票的登记表……
倒计时结束,他没有立刻“消失”,不是因为这能力出了问题,而是因为……那不是他物理生命终结的时刻?那是什么?是他做出某个最终决定的时刻?是他生命“意义”彻底转变的时刻?是他……正式将自己交付出去的……时刻?
“你看到的,并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意义。”
他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战栗从脊椎一路窜上我的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心脏,又瞬间冻结。我明白了。那归零的倒计时,或许不是死亡的宣告,而是……一种奉献的完成式?是他将自己的存在,从“生”的范畴,彻底、毫无保留地渡让出去的标志?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手中这封轻飘飘的信封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了点口水,将那个翘起的封口角落轻轻抚平、压实。然后,我紧紧握着它,穿上外套,戴上口罩,走出了宿舍楼。
室外,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给寂静的校园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朝着那个熟悉的邮筒走去,脚步由最初的沉重,渐渐变得坚定。我知道,我投递出去的,不仅仅是一份遗体捐献登记表。
那是一个人在生命(或者说,在某种超越我理解的维度上)的终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温柔。
也是另一个“生命”——以其奉献换来的、可能存在于未来的、未知的生机——的开始。
走到那个绿色的邮筒前,我停下脚步,将那个承载着太多重量的牛皮纸信封,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投了进去。听着它轻轻滑落筒底的声音,我抬起头,望向晚霞满天的远方。
非常的日子,还在继续。而有些看见,注定再也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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