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别把命抓在别人手里
文/树木开花
那次侥幸捡回性命后,我再也不敢把命交到别人手上——
就连儿子学自行车摔破膝盖,我也硬着心肠让他继续骑。
直到多年后儿子在车祸中护住我,低声说:
“爸,你的恐惧不该绑住我的翅膀。”
我才惊觉,原来攥紧的掌心早已掐断了多少生机。
一
雨下得毫无征兆,哗啦一声,像是从天上直接倒下来的。
李建国躺在镇卫生院病床上,窗外雨打芭蕉叶子的声音,噼里啪啦,敲得他心烦意乱。不,不只是心烦,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骨头缝里都渗进去的寒意,在那场几乎要了他命的事故过去多年之后,依然会在这样的雨天,啃噬着他。
他费力地挪动了一下那条每逢阴雨天就酸胀难忍的右腿,关节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像生锈的旧零件。脸上,那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也隐隐发痒,尤其是从左眉骨一直划拉到下颌的那道最长最深的,仿佛皮下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他抬手想去挠,指尖触到那凹凸不平、失去弹性的皮肤,动作又僵住了。
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这个认知,像烙印一样,刻在他每一次呼吸里。
他慢慢坐起身,目光越过窗台,落在楼下院子里那个正笨拙地扶着一辆崭新儿童自行车的小小身影上——他八岁的儿子,小远。
那辆小车,是李建国犹豫了整整一年,才在儿子带着哭腔的、反复的恳求下,极其勉强地买回来的。此刻,看着那亮晶晶的蓝色车架,看着儿子兴奋又有些胆怯地摸着车把,李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透不过气。
他闭上眼,那场几乎将他撕碎的噩梦,带着泥土的腥气、血的铁锈味,以及濒死时喉咙里无法发出的嗬嗬声,又一次清晰地席卷而来。
二
那天,太阳明晃晃的,晒得柏油路面都有些发软。
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久,安排在县里农机站上班的李建国,趁着周末,骑着他那辆崭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回邻村老家。车子擦得锃亮,铃铛清脆,是他用转业安置费买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他身材挺拔,哪怕穿着便装,那股子军人特有的利索劲儿也还在。
事情就坏在那段长长的下坡路上。
离家还有七八里地,碰上了同村的王老五。王老五比李建国大几岁,小时候一起光屁股玩过泥巴,也算熟识。他正吭哧吭哧地挑着两捆柴火往家走,满头大汗。
“建国!回村啊?”王老五咧着嘴招呼,眼睛一个劲儿地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上瞟,“这车可真不赖!”
李建国捏闸停下,单脚点地:“五哥,砍柴呢?上来吧,我捎你一段。”
王老五喜出望外,连忙把柴火靠在路边树旁,搓着手:“这……这多不好意思。”嘴上说着,动作却快,伸手就来接车把,“建国,你歇歇,这段路我熟,我来骑!你坐后头!”
李建国愣了一下。他这车,自己都没舍得让旁人碰过。但乡里乡亲的,人家也是一片热心,他犹豫片刻,还是下了车:“行,那你慢着点,这段下坡陡。”
“放心!瞧好吧您!”王老五接过车把,动作有些笨拙地跨上车座。他个子比李建国矮些,骑这二八大杠有点吃力,脚蹬起来晃晃悠悠。
李建国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但也没多想,抬腿坐上了车后座。
起初一段平路还好。等车子一冲下那个大坡,风猛地灌进耳朵,速度骤然快了起来。王老五显然控不住车了,车身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摆。
“五哥!慢点!捏闸!”李建国在后座喊,声音被风吹散。
王老五也慌了,不但没减速,反而因为紧张,两条腿胡乱地蹬着,车子像脱缰的野马,朝着坡下猛冲。路边的树木、石块变成模糊的色块向后飞掠。
“捏闸!捏后闸!”李建国急了,伸手想去抓王老五的腰。
就在这一瞬间,前轮碾上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高速行驶中的自行车猛地一弹,王老五惊叫一声,手下意识死死捏死了前闸!
“吱——嘎——”
尖锐的摩擦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前轮骤然锁死,巨大的惯性将整个车身以前轮为支点,猛地掀了起来!李建国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从后座上狠狠抛了出去,天旋地转。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看见湛蓝的天空在眼前急速翻滚,看见王老五连同自行车一起向前栽去,看见粗糙的砂石路面在瞳孔中无限放大。
“砰!”
沉重的闷响。先是肩膀,然后是侧脸,最后是整个身躯,重重地砸在坚硬的路面上。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从右腿和肋骨传来。剧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眼前瞬间一黑。
短暂的意识丧失后,是更加强烈的、无处不在的疼痛。他试图呼吸,胸口却像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碎裂的肋骨,带来钻心的疼。右腿完全不听使唤,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从额头、眉骨、脸颊汩汩涌出,糊住了他的左眼,嘴里也充满了咸腥的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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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嗬嗬”声。
王老五摔得轻些,一骨碌爬起来,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李建国,吓得脸都白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着:“建国……建国……我……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帆布包、干部模样的人路过,是邻村的会计赵德明。他先是看到摔坏的自行车和傻站着的王老五,接着目光落到地上的李建国身上,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老天爷!这是咋弄的?!”赵德明蹲下身,只看了一眼李建国那张被砂石磨得皮开肉绽、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脸,心就沉了下去。伤得太重了。
他目光扫过李建国身旁甩落的那个半旧的军用帆布背包——那是李建国转业时带回来的,上面还隐约能看到模糊的部队编号。赵德明猛地想起来了:“这……这是李家坳的
李建国?刚转业回来那个?”
三
王老五带着哭腔连连点头。
赵德明站起身,焦急地望向空荡荡的公路两头。必须马上送医院!这伤势,耽搁不起!
也许是老天爷发了慈悲,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破旧的长途班车,晃晃悠悠地从坡下开了上来。
赵德明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个箭步冲到路中间,拼命挥舞着双臂:“停车!快停车!救人啊!”
班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住。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探出头,不满地吼道:“不要命啦!”
“师傅!行行好!这儿有个人摔得快不行了!帮帮忙,送镇卫生院!”赵德明指着地上的李建国,声音嘶哑。
司机皱着眉,看了看血泊中的李建国,又看了看满脸焦急的赵德明和吓傻的王老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快!抬上来!真他娘的晦气!”
赵德明和王老五,连同车上下来两个胆大的乘客,七手八脚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李建国抬上了班车。车厢里弥漫着鸡鸭粪便、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乘客们看到抬上来一个血人,都吓了一跳,纷纷避让,女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
刚把李建国在过道中间勉强安置好,就听见车顶棚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车窗玻璃,外面的一切都模糊了。
“哎呀!这雨!”赵德明看着窗外,又看看地上气息微弱的李建国,一阵后怕涌上心头,声音带着颤,“万幸!万幸啊师傅!晚上一分钟,这大雨一淋,伤口感染,他……他可真就悬了!”
司机也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重重踩下了油门。破旧的班车发出更大的轰鸣,在雨幕中加速向着镇上驶去。
车厢里气氛压抑。李建国躺在冰冷的、满是泥土的车厢地板上,身体因为车辆的颠簸而不时痛苦地抽搐一下。血水混着泥污,在他身下漫开一小滩。他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浮沉,疼痛已经变得有些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寒冷,仿佛生命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
“得想点办法……不能让他这么睡过去……”赵德明跪坐在旁边,焦急地搓着手。他抬头看向周围的乘客,目光里带着恳求,“各位乡亲,谁有水?或者……或者有啥能提提神、吊吊气的东西?帮帮忙!”
乘客们面面相觑,有人默默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赵德明小心地往李建国干裂的嘴唇上滴了几滴水,水混着血水流了下去。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位穿着体面、像是走亲戚的老者犹豫了一下,打开随身带着的一个蓝布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细长的木匣子。木匣打开,一股淡淡的药香散发出来,里面躺着一根品相极好、须根完整的人参。
四
“我这儿有棵山参,本是给亲家带的……”老者沉吟着,显然这东西很贵重,他有些不舍。但看着地上生命垂危的李建国,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对赵德明说:“切一小片,放他舌头底下含着,看能不能顶一顶元气。”
老者身边一个像是他儿子的年轻人,赶紧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从那根人参最细的根须部位,切下了薄薄一小片,递过来。
赵德明连声道谢,用微微发抖的手指,掰开李建国紧闭的牙关,将那片微黄、带着浓郁药香的人参片,塞进了他的舌下。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车厢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突然,李建国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吞咽声,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动了!他嘴动了!”旁边一个妇女眼尖,低呼道。
赵德明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激动地对着老者连连作揖:“谢谢!太谢谢您老了!您这是救了他的命啊!”
老者摆摆手,叹了口气,没说话。
也许是那片老山参真的起了作用,也许是李建国求生的意志足够顽强,在接下来的路程里,他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稍微有力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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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班车在暴雨中颠簸前行,终于,灰蒙蒙的镇子轮廓出现在雨幕中。当车子喘着粗气在镇卫生院门口停稳时,奇迹般的,肆虐了半个多小时的暴雨,竟然也猛地停住了。乌云散开些许,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
“雨停了!快!抬他下去!”司机喊道。
赵德明、王老五,加上车上的几个男乘客,大家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李建国抬下车,踩着满地的积水,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卫生院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
“医生!医生!快救人!”
呼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
李建国在镇卫生院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之后是漫长的治疗和康复。脸上缝了二十多针,右腿打了石膏,肋骨固定。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
单位领导、亲戚朋友都来看望。王老五和他家里人更是内疚得不行,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凑医药费,天天来陪护。李建国看着他们憔悴懊悔的样子,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能怪谁呢?车是自己同意让他骑的,后果,也只能自己扛着。
身体上的伤疤最终愈合了,虽然留下了永久的印记和阴雨天就会发作的疼痛。但心理上的那道裂痕,却更深,更难以愈合。
从那天起,李建国对“把控制权交到别人手上”这件事,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
他再也不坐任何人的自行车后座。单位同事热情地要用新买的摩托车捎他一段,他坚决拒绝。后来条件好了,村里有人买了拖拉机、小汽车,顺路带他,他也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宁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固执。他只相信自己的双手,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的命,必须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这种偏执,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他对儿子的教育上。
五
“啊!”
窗外传来一声惊叫,打断了李建国的回忆。
他心头一紧,猛地看向楼下。只见小远连人带车摔倒在水泥地上,自行车压在他身上,小孩正咧着嘴,看着自己擦破了皮的膝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建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了出去,几步就蹿到楼下。他看到儿子膝盖上渗出的血珠,太阳穴突突直跳,那血红色瞬间与他记忆里砂石路上的粘稠液体重叠在一起。
他一把将自行车从小远身上拎开,动作粗暴地检查着他的膝盖。还好,只是破了点皮。
小远看到爸爸阴沉得吓人的脸色,吓得把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小声的抽噎。
“哭什么哭!”李建国的声音异常严厉,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摔一下就哭?还想学骑车?自己站起来!”
小远被他吼得一哆嗦,委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但还是咬着嘴唇,用手撑地,试图自己爬起来。
李建国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可他控制不住。看到儿子摔倒,那种“命运失控”的恐惧就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平缓一些,但说出来的话依然硬邦邦的:“摔倒了,就自己爬起来。继续骑。”
小远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爸爸。他膝盖还在火辣辣地疼。
“听到没有?”李建国加重了语气,“今天不把这车骑顺了,别想回家吃饭!”
他必须狠下心。他必须让儿子明白,这个世界是危险的,任何时候,都不能依赖别人,不能把自身的安全寄托于他人的技术和谨慎。他必须让儿子学会完全地掌控,无论是车,还是自己的人生。
小远看着父亲脸上那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的疤痕,看着父亲眼中那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恐惧,他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带着哭腔:“嗯!”
他扶起比他矮不了多少的自行车,再次艰难地跨了上去。小小的身子因为紧张和刚才的疼痛而微微发抖,但他紧紧咬着下唇,眼神里透出一股倔强。
李建国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像一尊冷硬的石雕,看着儿子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儿子每摔一次,他的拳头就握紧一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但他始终没有上前搀扶。
他要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斩断任何可能的、依赖的念头。
夕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在不断跌倒爬起,一个在沉默地守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张力。
许多年后,当李建国白发苍苍,坐在儿子的汽车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而被已经长大的儿子用身体死死护在身下时,他才会在巨大的震惊和恍惚中,听到儿子那句低沉而清晰的话:
“爸,你的恐惧不该绑住我的翅膀。”
那一刻,车窗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他心中某种坚固了一辈子的东西,轰然崩塌。
但现在,他只是在那个雨后初霁的傍晚,看着八岁的儿子带着满身尘土和细小的伤口,终于能够歪歪扭扭地、独自骑出十几米远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告诫自己,也告诫着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背影:
“记住,坐别人的车,就是把命抓在别人手里。”
风声呜咽,不知是否将这句浸满了半生血泪的箴言,吹送到了该听到的人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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