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大山里走出的优秀教师
文/树木开花
一
下过雨,天色沉得发闷,铅灰的云层压着远处山的脊梁。办公室里只剩刘伟一个人,他刚批完一沓周末的英语试卷,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手指碰到抽屉锁,他顿了顿,还是拉开了。里面很空,几本用了多年的备课本,一摞泛黄的毕业照,最上面,是一张摊开的大幅中国地图,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一些地方用红笔细细地圈了出来。
退休报告上周就交上去了。三十八年,像山涧的水,哗啦啦一声,就这么流过去了。
他拈起那张地图,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地名,最后落在西南角那片深绿色的、褶皱特别密集的区域。那里有一个用更深的红笔标记的小点,是他出生的村子,木叶村。视线有点模糊,他仿佛又听到了那轰隆隆、永不停歇的溪水声,冰冷的水汽似乎正扑面而来。
那是他人生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人生,差一点就在那哗啦啦的溪水里,打了个转,彻底沉没了。
二
关于他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那个月,以及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是后来很多年里,由不同的人,像拼凑碎片一样,一点点讲给他听的。
那年月,木叶村深藏在黔北的褶皱里,穷,且闭塞。刘家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刘伟是老三。添丁本是喜事,但在连红薯都吃不饱的年景,就是三张嗷嗷待哺的嘴,是沉重的负担。据说,有人眼红他家劳力多,又嫉恨他父亲在队里得了表扬,积了怨。
他刚满月没几天,一个雾气浓重的傍晚,有人趁他母亲去溪边洗衣服的工夫,摸进了家门,把襁褓中的他偷偷抱走了。那人抱着他,一头扎进了暮色沉沉的深山。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听见轰隆的水声,那人把他——那个裹在破旧蓝布襁褓里、仅仅一个月大的婴儿——放在了溪边一块冰凉、光滑的大青石上。
溪水就在咫尺之遥,哗啦啦,哗啦啦,喧闹着,又冷漠着。山里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婴儿细弱的哭声很快就被水声和林间的风声吞没。
也是他命不该绝。同村的放牛人王老贵,白天一头犟牛钻进了山林深处,他没寻见,不甘心,晚上提着昏暗的防风煤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又摸了进来。他循着平日里牛常走的道,喊着牛的名字,心里又急又怕。山里夜晚多精怪传说,他提着心,竖着耳朵。
忽然,他好像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哭声,断断续续,夹杂在水声里。他汗毛倒竖,以为是撞上了“山魈”或是“哭夜郎”,吓得差点扔了灯就跑。但那哭声细弱,却执着。王老贵定了定神,咬咬牙,举着灯,循声小心翼翼地向溪边摸去。
煤油灯昏黄的光圈在黑暗中摇曳,终于落在那块大青石上。哪有什么精怪,分明是一个小小的、裹在蓝色襁褓里的婴儿!小家伙冻得脸色发青,哭声已经嘶哑,小手脚在冰凉的石头上无力地蹬动着。只要再往旁边翻滚半尺,就会掉进湍急的溪水里,瞬间被冲走。
王老贵后来总说:“我的个天爷哎!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他赶紧扔掉手里的棍子,几步冲上去,把那冰凉的襁褓紧紧搂进自己汗涔涔、带着牛粪和烟草味的怀里。
他在自家那昏暗的土屋里,把这个捡回来的“小东西”养了一个星期。用米汤一点点喂,用自己的破棉袄捂着。村里很快传开了,刘家也听到了风声。他那个一向沉默倔强的父亲,和哭得眼睛像桃子的母亲,一起来到王老贵家。母亲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撩开襁褓,看到他右耳背后那颗小小的、朱砂色的痣,“哇”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把他箍在怀里,几乎要让他窒息。
父亲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王老贵的肩膀,眼眶红得吓人。
是谁抱走了他?成了一桩无人追究、也无从追究的公案。在大山深处,有些恩怨,像山间的雾,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只留下一些湿漉漉的痕迹,印在人心上。
三
刘伟在木叶村和环绕它的莽莽大山里,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到了读小学的年纪,学校在十几里外的乡场上。天不亮就要起床,揣上两个蒸红薯或者一块苞谷粑,和同村的几个孩子一起,走上那条蜿蜒在悬崖和密林间的山道。
那年春天,倒春寒,家里头天晚上就只剩一个很小的红薯,母亲偷偷塞给了他。走到半路,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三两口就把那小小的红薯吞了下去。走到名叫“擦耳岩”最险的一段时,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冷汗涔涔地冒出来,眼前的山路开始旋转、发黑。他脚下一软,整个人栽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一股辛辣的、带着怪味的汁液滴进喉咙。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同村放羊的哑巴爷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哑巴爷爷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把几颗挤烂的、紫黑色的“栽秧泡”(一种野草莓)塞进他嘴里,又递过来一个脏兮兮的军用水壶,里面是山泉水。酸甜的浆液和清冽的水,慢慢把他从虚无的边缘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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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哑巴爷爷扶着他,一直把他送到能望见乡场学校红旗的地方,才拍拍他的背,转身赶着他的羊群,消失在来时的山路里。刘伟看着那佝偻的背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在这条求学的路上,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止一次。
家里的光景始终艰难。作为半大的小子,他必须为家里分忧。父亲从山下蜂农那里赊来几箱蜜蜂,他负责照看。夏日午后,他戴着破斗笠,看着蜂群嗡嗡嘤嘤地出入,被蜇是常事,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冬天,他们家在椴木上点种木耳,他每天清晨要去溪边挑水,喷洒在木耳棒上,手指冻得像透明的红萝卜。
收获的季节,父亲会把积攒的蜂蜜、干木耳、还有采来的草药,捆成两担。星期六下午,他就和父亲一人挑一担,走三十多里山路,到邻近一个稍繁华的镇子上去卖。
第一次去,他穿着草鞋,肩膀被扁担磨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他看着父亲如何蹲在街角,如何用粗粝的手掌捧起蜂蜜给主顾看,如何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近乎卑微的语气和人讨价还价。“老板,你看看这蜜,多透亮!”“自家出的木耳,厚实得很,少一点嘛,图个开张。”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但开口就脸红,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有人欺负他年纪小,故意压价,他不知所措,急得快要哭出来。父亲在一旁替他解围,回头又低声教他:“刘伟,卖东西,腰杆要直,话要软,心里要有杆秤。”
那双草鞋,一趟来回就磨穿了底。母亲在油灯下,用旧布条和新的龙须草,默默地给他又编了一双。第二天,他的肩膀依然疼,脚步依然沉,但走在父亲身后,看着那同样消瘦却坚挺的脊梁,他好像咂摸出一点生活的滋味了——是汗水的咸,是脚板的疼,也是换回钞票和盐巴时,那一丝微弱的甜。
四
初中毕业,成绩优异的他,却再也无法继续学业了。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哥哥也要成家。那一年的夏天格外漫长而沉闷。
一天晚饭后,父亲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艰难地开了口:“三儿……家里头,实在是……挖不下去了。外面,广东那边,听说……招工。”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他和村里几个年轻人,挤上那列着名的、拥挤不堪的“绿皮车”,像沙丁鱼一样,被运往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南方。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脚臭味,但他心里揣着一团火,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越来越平坦的田野,觉得未来似乎就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招手。
然而,广州站一下车,现实的冷水就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高楼大厦令人眩晕,人流车流让他无所适从。他们按照一个模糊的地址,找到一家所谓的“电子厂”。交了仅有的几十块钱“报名费”和“押金”,被塞进一个拥挤肮脏的工棚住下。第二天去上工,才发现那只是个作坊,工作环境恶劣,工钱也迟迟不发。
干了不到一个月,一天晚上,他们几个下工后去附近的小卖部打电话,回来路过一条昏暗的小巷。突然,几个黑影蹿出来,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匕首。
“把钱拿出来!”声音凶狠。
他们吓傻了。出来时挣的那点路费和生活费,缝在内裤口袋里的,都被搜刮一空。其中一个工友稍微迟疑了一下,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鼻血瞬间涌了出来。歹徒抢走了他们所有的钱,连几件稍微像样的衣服也没放过。
歹徒消失在黑暗里,他们几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墙根下,像被抽掉了筋骨。身无分文,连那个黑心作坊也回不去了——工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怎么办?家里是断然没有脸面回去的。有人提议,去找老乡,去找救助站。可他们连一张完整的广东地图都看不懂。
绝望像南方的瘴气,一点点侵蚀着他们。最后,不知是谁,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走……走回去吧?”
这个荒谬的、近乎不可能的念头,在当时竟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们开始了此生最漫长的一次跋涉——乞讨回家。白天,沿着铁路线或者国道,辨认着大致向北的方向走。饿了,就到路边的村子里,敲开那些低矮的房门,伸出肮脏的手,用几乎无人能懂的方言哀求:“伯伯,婶婶,给口吃的吧……”有时能得到半碗剩饭,一个冷馒头,有时只能换来一声呵斥和冷漠的关门声。渴了,就找稻田边的水沟,捧起浑浊的水喝。
晚上,蜷缩在别人的屋檐下,桥洞里,或者未完工的毛坯房里。南方的冬夜,湿冷刺骨,他们挤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勉强入睡。他永远记得,有一次,他们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在一片收过后的红薯地里,用手拼命地刨,希望能找到一截被遗落的小红薯。指甲翻了,渗出血,泥土嵌进肉里,最终只找到几根细得像手指的根须,放在嘴里嚼,满是泥沙的涩味。
走了多少天?他记不清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脸上、身上积满了污垢,衣服破烂不堪,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们像一群游魂,在不属于他们的繁华地带边缘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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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快到湖南境内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小货运站,停着许多北上的煤车。一个年纪稍大的工友眼里燃起一丝光:“扒车!扒煤车回去!”
夜晚,他们趁着站上工作人员不注意,偷偷爬上了一列看起来是往北开的运煤车。车厢里是厚厚的、冰冷的煤渣。他们蜷缩在煤堆里,火车开动时,凛冽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煤灰扑面而来,呛得人无法呼吸,很快,他们除了眼白和牙齿,全身都变得漆黑。但心里,却涌起一股逃离地狱般的、微弱的希望。
火车在不知名的小站停靠又启动,他们不敢下去,怕被甩下。饿了,就啃一口之前乞讨来的、已经硬得像石头的干粮;渴了,就接一点雨水,或者舔车厢铁皮上凝结的露水。
当火车终于在一个小站长时间停靠,他们看到站牌上写着“怀化”时,所有人都哭了。离家越来越近了。他们下了车,辨认方向,继续一边乞讨,一边步行。
整整十二天。当他看到木叶村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村口老槐树时,他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家了。他踉踉跄跄地扑进家门,母亲正在灶间烧火,听到动静回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黑瘦、破烂、像鬼一样的人,吓得手里的火钳“咣当”掉在地上。直到他嘶哑地喊出一声“妈”,母亲才“嗷”一嗓子哭出来,扑上来抱住他,母子俩哭成一团。
父亲站在一旁,嘴唇哆嗦着,半天,才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去给他烧洗澡水。那一次,他在家躺了整整三天,才勉强缓过劲来。身上褪下了一层皮,像是蛇的蜕变,只是这蜕变,太过惨烈。
五
那次九死一生的经历,像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留在了刘伟的生命里。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眼神里却多了一种大山般的沉郁和坚定。他不再想着外出,开始在村里帮着干农活,偶尔也再去卖点山货。
转机发生在他十九岁那年的秋天。乡里唯一一所村小——木叶村小学,唯一的老师被调走了,孩子们眼看就要失学。乡教办的人急得团团转,找到村里,问有没有念过初中、能暂时顶一顶的年轻人。
村长找到了刘伟。“刘伟,你读书时成绩最好,你去试试吧?总不能让孩子们都当睁眼瞎。”
他愣住了。老师?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他眼前闪过自己饿晕的山路,闪过广东那条黑暗的小巷和冰冷的煤车。他心里是怯的,但看着村长殷切的眼神,想到那些和他当年一样、渴望走出大山的孩子们,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于是,他成了木叶村小学的临时代课教师。每月工资八十元。
学校是几间破旧的土坯房,窗户没有玻璃,用塑料布蒙着。几十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挤在两间教室里,进行复式教学。他一个人,要教语文、数学,还有他几乎忘光了的、最基础的字母歌。
最初的兴奋过去后,是无尽的惶恐。他发现自己那点初中知识,根本不够用,更不懂得教学方法。课堂上,他讲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孩子却瞪着眼睛,一片茫然。他急,孩子们也怕。
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英语。他自己当年也只学了点皮毛,发音带着浓重的土味。可上面要求,小学也要尽量开英语课,哪怕只是启蒙。他拿着那本薄薄的英语教材,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心里一阵阵发虚。
不行,不能误人子弟。这个念头强烈地驱使着他。
他用微薄的工资,托人去乡里、县上买来了初高中的英语课本,又省吃俭用,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半导体收音机,用来收听那种信号时好时坏、滋滋啦啦的英语广播教学节目。
白天,他要给孩子们上课,要批改作业,还要抽空帮家里干农活。只有到了晚上,世界才安静下来。在那间既是办公室又是卧室的小屋里,他点起那盏小小的煤油灯。
灯焰如豆,在墙壁上投下他巨大而摇晃的影子。他摊开书本,一字一句地啃,一个音一个音地跟着收音机里那模糊的声音模仿。山里夜风大,常常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吹得灯焰忽明忽暗,他的影子便在满墙乱舞。有时太累,看着看着,头一沉,额前的头发“刺啦”一下被灯焰燎着,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猛地惊醒,摸一摸烧焦的发梢,用冷水擦把脸,继续看。
无数个夜晚,木叶村沉睡在墨一样的夜色里,只有这间小屋,还亮着这盏微弱而执着的灯。灯光下,是他紧蹙的眉头,是书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是那台收音机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标准或不标准的英语朗读声。这灯光,照亮的不只是他眼前的方寸书本,更照亮了他内心深处那条未曾断绝的、通向山外的路。
有亲戚朋友不解:“一个代课的,一个月就那几十块钱,那么拼命图个啥?”
他只是笑笑,不说话。他图什么?他图的是站在讲台上,面对那些清澈的、渴望的眼睛时,能少一点心虚;图的是当孩子们问起“老师,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时,他能给出一个不那么苍白、不止于“有高楼,有汽车”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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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总是留给那些在黑暗中也不曾放下手臂的人。
几年后,县里开始组织成人高考,鼓励在职教师提升学历。刘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他报考了地区师范学院的英语大专函授班。
备考的那段日子,是他继广东乞讨归来后,经历的又一次“炼狱”。教学任务不能丢,家里的责任田也要帮着照料。所有的复习,只能继续挤压那本已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
煤油灯换成了蜡烛,光更稳定些,但烟也更大。常常学到后半夜,鼻孔都被熏得漆黑。他把自己钉在书桌前,像一尊雕塑。那些抽象的语法,海量的单词,陌生的异域文化,像一座座新的“大山”,横亘在他面前。他用的就是最笨的办法——死记硬背,反复练习。一遍不行就十遍,十遍不行就一百遍。
函授班每年有几次集中面授,要去地区所在的市里。每次去,他都要提前安排好课程,然后步行几十里山路到乡上,再搭班车去县城,转长途汽车。路费、住宿费、资料费,对他那点微薄的收入来说,是巨大的负担。他常常自带干粮,住在最便宜的大通铺旅馆,甚至还在车站的长椅上熬过夜。
他就像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一点一点,朝着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缓慢而坚定地爬行。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当他终于拿到那张盖着红印、写着“英语大专”的毕业证书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捧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窗外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在他身上。
由于教学成绩突出,加上有了正规学历,刘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代课生涯,被转为一名正式的合同制教师。虽然还不是铁饭碗,但这对他而言,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久后,他被调到了条件更好一些的乡镇中学——松涛镇中学,继续教授英语。
从木叶村小学的复式教学,到镇中学的专职英语教师,他面对的挑战并未减少。镇上的孩子见多识广,有的基础比他好。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把在煤油灯下自学的那股劲儿,全部用在了教学上。他钻研教材,琢磨教法,耐心辅导每一个学生。他的课,或许不够活泼花哨,却扎实、严谨,充满了真诚。
岁月流逝,他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他的头发开始花白,腰背也不再那么挺直。
七
在为自己的前途和学生的未来拼搏的年月里,刘伟也成了家,有了一双儿女。妻子是邻村淳朴的农家女,没什么文化,却用全部的支持,撑起了他身后的那片天。
他对两个孩子,没有别的要求,只有读书一件事。他常常对孩子们说:“爸爸这辈子,走过的弯路,吃过的苦,大多是因为书读得不够。你们一定要争气,要走出去,走到爸爸没能走到的地方。”
他用自己的经历教育他们,但不是诉苦,而是作为一种警示,一种激励。家里条件慢慢改善,他尽可能给孩子们创造好的学习环境。无数个夜晚,一家四口挤在一张旧方桌上,两个孩子写作业,他备课,妻子做着针线活。那是清贫岁月里,最温暖、最充实的画面。
孩子们也争气。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工业大学,女儿去了邻省的师范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刘伟喝醉了,是那种高兴的、放松的醉。他拉着妻子的手,反复念叨:“好了,好了,孩子们走出去了……”
儿女大学毕业,都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然后相继结婚、生子。他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在宾客的喧闹和祝福声中,他看着台上西装革履的儿子、披着洁白婚纱的女儿,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被放在溪边大青石上的婴儿,那个饿晕在山路上的少年,那个在煤油灯下苦读的青年……无数个身影重叠在一起,最终定格为眼前这幸福而体面的画面。
女儿婚礼那天,仪式结束后,亲家那边的人热情地留他们多住几天,到处玩玩。他婉拒了,说学校还有课。其实,课可以调。他只是觉得,孩子的幸福是他们的,他和老伴的根,还在那片大山里,在那所书声琅琅的乡镇中学。
他和老伴坐上了回镇的班车。车开到镇中学门口,他让老伴先回家,自己下了车。
正是黄昏,夕阳把学校的教学楼涂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放学的孩子们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他站在校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望着。望着那面迎风飘扬的国旗,望着那间他待了快二十年的办公室窗户,望着操场上那些奔跑的、鲜活的身影。
毫无征兆地,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流淌。他没有去擦,任由它们流淌。这泪水里,有半生的辛酸,有苦尽甘来的欣慰,有对岁月无情的感慨,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的平静和满足。
他这一生,弯弯曲曲,像大山里的路,起起伏伏,险象环生,但终究,他还是走了出来,并且,引领着更多的人,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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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从遥远的往事中收回,办公室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峦只剩下黛青色的剪影。
刘伟轻轻折好那张标记了无数梦想的地图,小心地放回抽屉。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准备锁门回家。
就在这时,教室方向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抬头,看见班长带着几个学生,有些腼腆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刘老师,”班长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用画报纸精心包装的大本子,“我们……我们全班同学,一起给您做了个纪念册。”
刘伟有些意外,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本子。打开封面,扉页上,是全班孩子的签名,密密麻麻,字迹各异,却都认真工整。再往后翻,是一页页手写的文字,配着有些稚拙的图画。
有的画着一盏灯,旁边写着:“老师,您就是我们心里的煤油灯,虽然光线微弱,却照亮了我们走出大山的路。”
有的画着一座山和一条路,写着:“谢谢您告诉我们,山路虽然弯曲,但只要不停下脚步,就一定能看到更美的风景。”
有的写:“老师,您教给我们的不只是英语,还有不向命运低头的勇气。”
……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手指微微颤抖。那些朴实无华的文字,像一颗颗温暖的水滴,汇成一股暖流,缓缓注入他心底最深、最柔软的地方。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但这次,是滚烫的。
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没有画,只有一行用彩色粉笔写下的大字,是所有孩子一起写的:
“刘老师,退休快乐!我们去替您看遍祖国山河!”
他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些青春洋溢、眼神清澈的孩子,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无比舒展、无比温暖的笑容。他轻轻摩挲着纪念册的封面,像是对孩子们,又像是对自己,低声说道:
“好,好……你们去看,好好看。”
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的重量,和一生的圆满。
他锁好办公室的门,伴着渐浓的暮色,向校门外走去。脚步沉稳,背影融入苍茫的夜色里,像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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