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一个人支撑的家庭
文/树木开花
一
凌晨四点,山村还沉浸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连最后几声犬吠也歇了下去。王秀兰的闹钟还没响,她就已经睁开了眼。这是一种被生活锤炼出的本能,比任何机械都精准。
她轻手轻脚地穿衣下炕,冰冷的空气激得她打了个寒颤。隔壁房间传来丈夫李大力沉重的鼾声,一起一伏,像一架破旧的风箱。这声音她听了二十年,从最初的踏实,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如今,竟成了扎在心口的一根刺,不深,却时时提醒着她现实的硌人。
她先摸到儿子小辉的房间。十五岁的少年,本该在阳光下奔跑跳跃,此刻却像一株缺少光照的幼苗,苍白、瘦弱地蜷在床上。先天性肌肉萎缩症剥夺了他站立的能力,也几乎吸干了这个家所有的活气和积蓄。秀兰熟练地帮儿子翻了身,揉了揉他有些僵硬的腿,又检查了尿垫,确认是干的,才稍稍松了口气。她在儿子额头轻轻印下一吻,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厨房里,她麻利地生火、烧水,抓了两把小米扔进锅里,又从咸菜缸里捞出一根萝卜,切得细细的。粥在锅里咕嘟着,她则就着昏黄的灯光,把昨天蒸好的馒头揣了两个在怀里,又灌了一壶热水。
拖拉机就在院门口,像一头沉默而疲惫的老牛。她费力地摇动摇把,柴油机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突突突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这声音,是她生活的号角,也是她战斗的鼓点。
今天,她要赶在日头毒辣起来之前,把村东头那三亩二分地的玉米追完肥。那是全家明年的口粮,也是小辉药费的一部分指望。
二
太阳爬上东山头的时候,秀兰已经在地里干了两个多小时了。她开着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的手扶拖拉机,在田垄间缓慢移动。施肥箱在她不断的拍打下,才勉强均匀地吐出白色的化肥颗粒。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在她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她顾不上擦,只是偶尔抬起胳膊,用早已汗湿的袖口抹一把脸。
手掌上的老茧厚得感觉不到铁扶手的震动,只有日复一日磨出的、新的水泡破裂的刺痛感。腰像是锈住了,每一下弯腰、直起,都伴随着清晰的酸胀。但她不能停。停下来,杂草就会疯长,肥力就跟不上,秋天的收成就会打折扣。
同村的德贵叔扛着锄头从地头经过,看着这个几乎被沉重的拖拉机和更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腰的女人,叹了口气:“秀兰啊,歇会儿吧,这日子不是一天过的。”
秀兰直起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疲惫,却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德贵叔,没事,趁凉快多干点。家里……还等着呢。”
德贵叔摇摇头走了,嘴里嘟囔着:“唉,多好的女人,摊上那么个……真是作孽啊……”
秀兰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说。说李大力不是个东西,说她傻,为什么不离开。可离开?她能去哪儿?带着卧床的儿子能去哪儿?这个家,这间虽然破旧却能遮风挡雨的房子,这几亩虽然贫瘠却能长出粮食的土地,是她和小辉唯一的巢。拆了,就什么都没了。
何况,当年嫁过来的时候,李大力也不是这样的。他也曾是个有力气、有笑脸的青年,会为了给她摘一朵山崖上的野花而划破手,会在她生病时整夜守着。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是小辉确诊后那巨额的医疗费压垮了他?还是他跟着村里那帮闲人去镇上打了两次零工,见识了所谓“外面世界”的“精彩”后,心就野了?秀兰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想。生活的浪潮劈头盖脸打来,她只能拼命划水,顾不上分析浪潮的成因。
三
日上三竿,秀兰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家。院子静悄悄的,丈夫不出所料地不在家。她先去看小辉。
“妈,你回来了。”小辉的声音很轻,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但眼睛是亮的。他正靠在一个旧枕头垒起的“靠背”上,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初中课本。
“嗯,回来了。饿了吧?妈这就做饭。”秀兰洗了手,一边忙活,一边听着儿子断断续续地念书上的课文。这是她一天中为数不多的慰藉。儿子的成绩以前很好,老师都说他是考大学的苗子。可现在……秀兰背过身去,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把即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哭没用,眼泪换不来药,也换不来钱。
午饭简单得近乎简陋:早晨的剩粥,熥热的馒头,一碟咸菜。她先一口一口地喂饱儿子,自己才就着点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冷馒头。
刚收拾完碗筷,手机就响了。是村头新建的那个农家乐餐厅的老板娘打来的。
“秀兰,下午早点过来啊,今天有婚宴,后厨忙不过来!”
“哎,好,老板娘,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秀兰连忙应着。
这是她一个多月前找到的零工。在农家乐后厨洗菜、切配、洗碗,从下午三点干到晚上九点,一个月三千块钱。三千块,对于这个家来说,是一笔重要的进项,是小辉一个月的药钱,是电费水费,是偶尔给儿子买点肉补充营养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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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下午两点半,她把儿子安顿好,确认他暂时不需要起身,又把水杯和手机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匆匆锁上门,赶往农家乐。
四
后厨如同战场。婚宴的订单让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秀兰系上围裙,戴上橡胶手套,立刻投入到流水线般的工作中。她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蔬菜,需要清洗、择捡、切配。水是冰凉的,长时间浸泡让她的手指关节有些肿痛。但她速度极快,动作麻利,几乎不抬头。
偶尔歇口气的瞬间,她会想起地里还没锄完的草,想起儿子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吃药,想起丈夫……想起丈夫,她的心就猛地一沉。昨天,他又来向她要钱,说是要跟人合伙做点小生意,稳赚不赔。她没给。那三千块钱工资,她藏得严严实实,那是小辉的“保命钱”。李大力当时没说什么,只是阴着脸看了她很久,那眼神,让她心里发毛。
“秀兰姐,把这些碗盘洗一下,前面催了!”厨师长端着一大摞油腻的盘子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哎,来了。”她应声道,转身又扎进了水池边那片属于自己的“阵地”。热水混合着洗洁精,溅湿了她的衣襟。腰部的酸痛一阵阵袭来,她只能不时地用拳头抵住后腰,稍微缓解一下。
晚上九点,婚宴散场,秀兰也终于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拖着比早晨从地里回来时更加疲惫的身体,她一步一步往家挪。月色清冷,照着她孤单的身影。
快到家门口时,她看见屋里亮着灯,心里咯噔一下。李大力很少这么早回家。
推开院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李大力歪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脚边倒着几个空啤酒瓶,脸红脖子粗,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回来了?”他斜着眼看秀兰,语气不善。
“嗯。”秀兰不想跟他纠缠,只想赶紧进屋看看儿子。
“钱呢?”李大力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挡住她的去路,“给我拿两千块钱。”
“没有。”秀兰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麻木。
“没有?”李大力提高了嗓门,“你当我不知道?你今天发工资!三千块!拿出来!”
“那是小辉的药钱。”秀兰抬起头,直视着丈夫浑浊的眼睛,“你不能动。”
“药钱药钱!整天就是药钱!那个病秧子就是个无底洞!”李大力口不择言地吼道,“老子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把钱给我,我要去翻本!上次就是手气背,这次肯定赢!”
“顶梁柱?”秀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嘲讽和悲凉,“这个家,房顶漏雨的时候你在哪?地里庄稼旱得快死的时候你在哪?小辉半夜发烧我背着他去镇卫生院的时候你在哪?李大力,你顶起了什么?你除了会把这个家最后一点指望都赌光,你还会干什么?”
也许是秀兰从未有过的尖锐刺痛了他,也许是酒精放大了他的羞恼,李大力猛地扬起手,一巴掌扇在秀兰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秀兰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捂着脸,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用一种近乎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和她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男人。
李大力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但酒精让他无法思考,他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秀兰。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小辉带着哭腔的喊声:“妈!妈你怎么了?爸!你别打我妈!”
儿子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瞬间刺穿了秀兰所有伪装的坚强。她猛地推开李大力,冲进屋里,紧紧抱住了惊恐的儿子。
“没事,小辉,妈没事。”她拍着儿子的背,声音轻柔得像在哼唱催眠曲,“爸……爸跟妈闹着玩呢。”
李大力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相拥的母子,看着儿子苍白的脸上挂着的泪珠,看着妻子红肿的脸颊和那双盛满了绝望却依然不肯流泪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又走出了院子,消失在夜色中。
五
那一夜之后,李大力消失了三天。
秀兰的脸肿了两天,她用热毛巾敷了又敷,对外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门框。生活依旧继续,地里、家里、农家乐,三点一线,像一盘永远也转不完的磨。只是,她的沉默比以前更深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像是被彻底寒了心之后凝结成的冰。
第四天晚上,李大力回来了。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的酒气混着汗臭,更难闻了。但他没再提钱的事,也没提那天晚上的冲突,只是默默地坐在门槛上抽烟。
秀兰也没理他,自顾自地喂小辉吃饭,收拾家务。
晚上,秀兰在院子里就着月光搓洗小辉换下来的衣服。李大力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在她旁边蹲下。
“那个……”他开口,声音沙哑,“……我找了个活儿。跟人去县城的建筑工地,一天……一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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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秀兰搓衣服的手停了一下,没抬头,也没说话。
“管吃住……可能,得去一阵子。”李大力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试探,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愧疚。
秀兰依旧沉默着,只是用力地搓着衣服,肥皂泡沫溅得到处都是。去工地?他能吃得了那个苦吗?会不会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或者,这根本就是他编出来骗钱的新借口?她心里乱糟糟的,分辨不清。
“家里……你多受累。”李大力说完这句,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话,起身回屋了。
秀兰看着盆里浑浊的肥皂水,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恨吗?当然是恨的。怨吗?积累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习惯。可听到他说要去干活,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竟然还是会可悲地、微弱地跳动一下。
也许,他是真的想改?也许,这次不一样?
她不知道。
六
李大力真的跟着包工头去了县城。家里突然少了一个时不时制造麻烦和噪音的人,显得空荡了许多,也……安静得让秀兰有些不习惯。
她依旧每天凌晨起床,下地,照顾儿子,再去农家乐打工。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而沉重地摇摆。
偶尔,李大力会打个电话回来,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说的无非是工地上的饭很难吃,活儿很累,工头很苛刻。他从没问过家里怎么样,小辉怎么样。秀兰也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并不多言。
一个月后,秀兰的手机上,意外地收到了一笔转账。两千块钱。转账人是李大力。附言只有两个字:家用。
看着那简单的两个字,秀兰握着手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热泪盈眶。这两千块钱,对于这个家的开销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它无法弥补这些年来她独自承受的苦楚和委屈,也无法立刻消除她心中那厚厚的冰层。
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开始。是那个曾经烂泥扶不上墙的男人,第一次,用他或许还笨拙、还摇摆不定的方式,试图扛起一点点他本该承担的责任。
她回到屋里,对正在看书的儿子轻声说:“小辉,你爸……往家寄钱了。”
小辉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妈,那……挺好的。”
秀兰也笑了笑,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啊,挺好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的改变,对于这个在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的家庭来说,也像是一缕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星光。
明天,依旧要凌晨起床,依旧要面对那三亩多地、那份三千块的工作和卧床的儿子。生活的重担,绝大部分依然压在她一个人瘦削的肩上。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
但此刻,看着儿子脸上那难得的、微弱的笑容,秀兰觉得,自己似乎又能多生出几分力气,在这泥泞破碎的生活里,再往前走一段了。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沉入暮色的山峦。夜空中,开始有零星的星星探出头来。
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因为她是母亲,是妻子,是这个家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那根支柱。只要她还能站起来,这个家,就散不了。
夜,还很长。但天亮,总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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