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我的老姑是接生婆
文/树木开花
那年冬天,邻村难产的张婶大出血,医院救护车还在几十里外。
老姑拎起接生包就往外跑,九十岁的人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她跪在炕沿边徒手转胎位时,突然哭了:“这孩子...是最后一个记得怎么用手迎接生命的人了。”
一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悄没声儿,一层又一层,把这个名叫柳河套的村子捂得严严实实。天亮了,也不见晴,灰白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我靠在老姑家烧得滚烫的火炕边,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了枝杈的老榆树,心里也像是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
老姑蜷在炕梢,身上盖着那条褪色发白的蓝布薄棉被,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她的呼吸又轻又浅,几乎听不见。屋子里静,静得能听见墙角那架老座钟钟摆单调的“滴答”声,能听见雪花扑簌簌落在窗棂上的微响。
自从入冬,老姑的精神头就一天不如一天。她不再每天擦拭那个放在炕头柜子最顶上的、印着红“十”字的旧接生包,也不再絮絮叨叨地跟我讲那些我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陈年旧事。她只是这么睡着,仿佛要把这漫长一生里缺的觉,都一口气补回来。
有时候,我看着她在睡梦中,那双布满深褐色老年斑、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会无意识地微微抽动,像是在摸索着什么,又像是在轻柔地抚触。我知道,那双手,曾经迎接过柳河套乃至附近几个村子几代人的新生。它们记得每一个生命的形状与温度。
老姑叫柳玉贞。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喊她“玉贞姑”,小辈的则叫她“接生婆婆”。她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尾,跟着一支路过这里的医疗队学了三个月接生,然后就背起了那个印着红十字的布包,开始了一个农村接生婆的生涯。这一背,就是五十多年。
我小时候,总觉得老姑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接生包,像个百宝箱。里面分门别类,装着碘酒、紫药水、消毒纱布、棉球、一卷白色的粗棉线、几把亮闪闪的剪刀(用前总要在煤油灯的火苗上反复烧过),还有一根量血压的布带子,一个木头听筒。最神秘的,是几样我至今叫不上名字的、弯弯曲曲的金属器具,老姑说,那是万不得已时,用来帮孩子落草的。
那时候,柳河套没有卫生院,最近的诊所也在二十里外的公社。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谁家媳妇要生了,家里人跌跌撞撞跑来拍门,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老姑总是拎起那个包就走。有时候是繁星满天,有时候是暴雨如注,更多的时候,是像今天这样的、能把一切都冻住的寒冬。
我记忆里,老姑的脚步总是又急又快,踩在村里的土路上,咚咚作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的身影,是这十里八乡生死门槛前,最让人心安的一道屏障。
她的手,是有名的“巧手”和“福手”。据说再刁钻的胎位,经她那双手在产妇肚皮上轻轻推揉、缓缓转动,十有**都能顺过来。遇上横生倒养,她也能沉住气,凭着经验和手感,一点点把卡住的孩子引导出来。她接生的孩子,哭声都格外响亮;她照顾的产妇,很少得那些产后缠身的怪病。
老姑常说:“接生婆不光是帮孩子落地,是接着两条命,接着一个家。”
二
那些年,老姑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除了接生,谁家孩子夜里哭闹不止,谁家媳妇奶水下不来,甚至谁家婆媳闹了矛盾,都会来找她。她的话,在村里比支书还管用。东家送来几个鸡蛋,西家塞上一把自家种的青菜,还有那红布条缠着的“喜钱”,虽然微薄,却盛满了感激。老姑从不计较多少,她说她吃的是“百家饭”,干的是“积德事”。
老姑也不是神。她也有失手的时候,也有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指缝间溜走的无力时刻。我记得有一个夏夜,邻村一个产妇生完孩子后血崩,等老姑赶到时,人已经不行了。老姑在回来的路上,一个人坐在河套边的大石头上,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眼睛肿得像桃子。她后来跟我说,那家的婆婆不肯送医院,说女人流血是正常的,硬是耽误了。从那以后,老姑遇到稍微复杂点的情况,态度就变得异常强硬,坚持要往公社卫生院送,为此没少跟一些固执的老辈人吵架。
“人命关天,由不得他们糊涂!”她说这话时,眉毛是立起来的。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不知不觉间,村子通往外面的土路修成了平整的水泥路,自行车变成了摩托车,后来又有了小汽车。村子中央,盖起了窗明几净的卫生院,白色的二层小楼,顶上立着巨大的红十字。卫生院里来了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医生,还有穿着粉色护士服、说话轻声细语的姑娘。他们那里有B超机,能提前看出是男是女(虽然不让说),有干净整洁的产房,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仪器,还有能让人不疼的“无痛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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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渐渐地,来找老姑的人少了。
起初是年轻人,那些在城里打过工、见过世面的小媳妇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卫生院。后来,连那些信任了老姑大半辈子的老辈人,也开始动摇了。毕竟,卫生院“更科学”、“更安全”。老姑那个无所不能的接生包,在闪闪发光的B超机和麻醉剂面前,似乎一下子失去了魔力。
老姑嘴上不说,只是把接生包收了起来,放在了炕头柜子的最高处。她依旧每天把它拿下来,用干净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每一个搭扣,每一道缝线,都不放过。但那动作,慢慢地,从一种习惯,变成了一种仪式,最后,只剩下茫然的、无意识的摩挲。
有人偶尔提起谁家媳妇在卫生院生了个大胖小子,老姑会“嗯”一声,眼神飘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她那曾经风风火火的脚步,变得迟缓了,落地时,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
那架老座钟“当当当”地敲了几下,沉闷的钟声在雪洞里般的屋子里回荡。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踏着积雪,咯吱咯吱,由远及近,紧接着是“砰砰砰”的砸门声,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扇老木门拍散架。
三
“玉贞姑!玉贞姑!救命啊!开开门!”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的男声。
炕上的老姑,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那双平日里浑浊、总是带着些许倦怠和茫然的眸子,此刻竟亮得骇人,像两颗被骤然擦去尘埃的寒星,锐利,清醒,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她掀开被子,动作竟是我许久未见的利落,甚至带着点急促。
“谁?咋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门外的人带着哭音喊:“是我!张家坳的张老四!我屋里的……我屋里的不行了!生不下来,流了好多血……卫生院的救护车还在几十里外,这雪太大了,路怕是不好走……玉贞姑,求您了,救命啊!”
张家坳是邻村,离柳河套有五六里地。张老四的媳妇,我知道,是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没想到偏偏遇上了难产。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呜咽,和张老四在门外粗重、绝望的喘息声。
我下意识地看向老姑。她站在那里,背对着我,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瘦小、佝偻。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她没动,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积蓄力气。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她转过身,走到炕头那个老柜子前,踮起脚,伸手去够那个放在最顶上的接生包。她的手臂微微颤抖,指尖几次堪堪碰到,又滑开。我赶紧上前一步,想帮她拿下来。
“不用。”她挡开我的手,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踮脚,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一够,终于把那个沉甸甸、落满了时光灰尘的帆布包,抱在了怀里。她用手臂紧紧箍着它,像是箍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然后,看也没看我,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栓。
一股凛冽的、夹杂着雪片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一下。她像是没有感觉,一步就跨进了门外那片白茫茫的风雪里。
“老姑!”我惊呼一声,抓起炕上的厚棉袄追了出去。
张老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想要搀扶她。老姑却甩开了他的手,只问了一句:“啥情况?说细点!”
她一边听张老四语无伦次地描述,脚下却一步不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没过脚踝的积雪里。那步子,不再是平日的迟缓,也不再是记忆里的风风火火,而是一种奇怪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跄,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悲壮的急切。雪花扑打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眯着眼,嘴角紧紧抿着,那里面像是封存了她一生所有的坚毅与担当。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深蓝色棉袄的背影在漫天风雪里艰难地移动,像一个移动的、孤独的标点,试图在这被现代医学遗忘的角落,续写一行关于生命的古老注脚。心头猛地一酸。
四
五六里雪路,对于九十岁的老姑来说,不啻于一场长征。她走得气喘吁吁,好几次脚下打滑,差点摔倒,都被我和张老四险险扶住。她不让扶,只让我们在前面带路。她的全部精神,似乎都贯注在怀里的那个接生包,以及前方那个未知的、危急的产房里。
走到一半,她停下来,扶着路边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气,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里一团团散开。我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忍不住说:“老姑,要不……歇歇?”
她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包抱得更紧,然后又迈开了步子。
终于到了张老四家。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积着厚厚的雪,一片死寂,只有东边屋里传来女人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像一根即将绷断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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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一进屋,一股混杂着血腥气和煤烟味的、沉闷的热气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张婶躺在炕上,脸色灰白,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身下的褥子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大片,那血色还在缓慢地、无情地洇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大概是张老四的母亲)手足无措地站在炕边,只会抹眼泪。
老姑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只是极短暂的一下。随即,她像是进入了另一个状态,脸上所有的疲惫、苍老、甚至情绪,都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极致的专注和冷静。
她没理会屋里其他人,径直走到炕沿边,放下接生包,打开。她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带着一种久违了的、行云流水般的节奏。她先是用热水和肥皂仔细地清洗自己的双手,每一道指缝,每一个指甲,都反复搓洗,那双手在水盆里,显得格外骨节突出,青筋虬结,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她俯下身,用那个木听筒贴在张婶高高隆起的肚皮上,仔细地听。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张婶微弱的呻吟和老姑偶尔调整听筒位置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听完,她又伸出那双刚刚洗净的手,放在张婶的肚皮上,开始轻柔地、缓慢地触摸,按压。她的手指时而在某个部位停留,时而轻轻推揉,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解读一本无比深奥、关乎生死的天书。
过了几分钟,她抬起头,对张老四和他母亲说:“是横位。一只脚下来了,卡住了。得转过来。”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张老四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出声。
老姑重新看向张婶,声音放得低而沉稳:“老四家的,听着,孩子卡住了,我得帮你把他转过来。会有点疼,你忍着点,跟着我喊的劲儿用力。听见没?为了孩子,你得撑住!”
张婶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起一点微光,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
五
老姑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放在张婶的肚皮上。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是轻柔的触摸,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引导性的力量。她的手指深深陷入紧绷的腹壁,开始以一种复杂而精准的手法,缓缓地、耐心地推动、旋转。
汗水,从她花白的鬓角渗出来,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流,滴落在炕席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全身的肌肉都仿佛在那一刻绷紧了。只有那双手,依旧稳定,像最精密的机械,又像最温柔的摇篮,在生死边界上,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闷热得让人窒息。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在老姑的手和张婶的脸上。
突然,在某一瞬间,老姑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深陷在产妇腹壁上的、青筋暴露、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老年斑的手上。
然后,毫无预兆地,两行浑浊的眼泪,就从她那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眶里,直直地滚落下来。
没有哭声,没有抽噎,只有眼泪,不停地流,滚烫地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砸在张婶汗湿的肚皮上,砸在炕沿边那摊暗红的血迹里。
她一边流着泪,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或变形,依旧稳定、精准地完成着那个关键的旋转。
“出来了……头转过来了!”她哑着嗓子,几乎是吼着对张婶喊,“用力!快!跟着我!用力啊!”
那一声喊,像是用尽了她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带着泪水的咸涩,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婶仿佛被这声呼喊注入了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用尽生命的呐喊。
“哇——!”
一声并不算十分嘹亮,却清晰无比的婴儿啼哭,像一道划破厚重阴云的闪电,骤然刺穿了屋子里凝滞的空气。
所有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张老四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母亲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老姑的方向直磕头。
老姑没有动。她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用那双沾满血污和泪水的手,极其熟练地剪断脐带,打结,清理婴儿的口鼻,然后用旁边准备好的、柔软的旧布片,把那个浑身皱巴巴、还带着胎脂的小小身体,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低头看着那张红扑扑、尚在用力啼哭的小脸。她的眼泪还在流,大颗大颗地落在婴儿的襁褓上。
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一种极轻极轻的声音,喃喃自语,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岁月尽头飘来:
“这孩子……是最后一个……记得怎么用手迎接生命的人了……”
六
屋子里的人都沉浸在新生儿带来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虚脱里,或许没有人听清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只有我,站在门口,隔着那混浊的空气和昏暗的灯光,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
像是一道无声的霹雳,在我脑海里炸开。我忽然明白了,老姑刚才那突如其来的眼泪,不是为了眼前的艰难,不是为了身体的疲惫,甚至不全是出于对眼前这对母子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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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她那双手所代表的、一整个时代的知识、经验、慈悲,以及那种与生命直接肌肤相亲的、带着体温的连接方式,即将随着她这双老去的手,彻底湮没在时代的洪流里。医院里冰冷的器械、精确的数据、无菌的操作,固然拯救了更多的生命,但那双手在产妇肚皮上感受到的胎动温度,那凭借经验和直觉与生命进行的无声对话,那在血污和汗水之间建立起的最原始的信任与托付……所有这些,都将不复存在。
这个刚刚降临人世、在她手中获得生命的孩子,或许,真的是她这双手接引来的最后一个灵魂。从此以后,再没有人需要记得,如何用这样一双手,去迎接一个生命的到来。
她是最后一个。而这个孩子,成了她传奇的句读。
……
雪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
回去的路,显得比来时更加漫长、沉寂。老姑抱着空了的接生包,走在我旁边,脚步比来时更加蹒跚、虚浮。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向远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踩在积雪上的脚。
那双手,那双刚刚从死亡边缘抢夺回两条生命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微微蜷曲着,上面还残留着未能完全洗净的、淡淡的血痕。
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时,她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张家坳的方向。风雪迷蒙,早已看不清那栋低矮的土坯房。只有那一声婴儿的啼哭,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里,留下了一丝微弱的、颤动的余音。
她转回头,把怀里那个印着红十字的、空了的旧接生包,往上掂了掂,抱得更紧了些,然后,一步一步,继续走向柳河套,走向她那同样古老、同样在风雪中沉默着的老屋。
她的背影,在无边无际的白茫茫雪幕里,一点点缩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移动的蓝点。
像一粒即将被大雪彻底覆盖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也像一座,永远凝固在时间彼岸的、孤独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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