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教学路之七
文/树木开花
一
郭强把二手捷达开进校门时,传达室的老赵正端着搪瓷缸子刷牙,泡沫溅得满胸都是。车子颠簸了一下,底盘蹭到了那道该死的减速带——这是校长去年坚持要装的,说是为了学生安全,却让教师的轮胎和底盘遭了殃。
凤凰中学的清晨总是从这阵颠簸开始。郭强停好车,拎起副驾驶座上那个磨破了边的公文包,里面装着三十八本作文簿、一份月考成绩单和半块昨天吃剩的葱花饼。他今年四十六岁,在这里教了二十三年语文,当了十九年班主任。
“郭老师,你们班王小川又迟到了!”高一年级组的刘主任隔着操场喊道,“说是自行车链子断了,这月第三回了!”
郭强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早就习惯了这些乡村孩子的借口,有的荒唐,有的真实,但背后大多藏着不忍揭穿的窘迫。王小川的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卧病在床,他每天要骑八里地来上学,那辆破自行车确实该修了。
教学楼是三排红砖平房,墙上的爬山虎已经枯黄了大半。初三(2)班的牌子歪斜地挂着,郭强伸手扶正,才推门走进教室。
早读课铃声刚响,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期的气味。三十八个学生,三十八个故事。前排的李晓燕永远坐得笔直,眼镜片厚得像瓶底;后排的赵大壮又在打瞌睡,嘴角还挂着口水;教室角落,新来的转学生林小雪安静地翻着书,像个透明的存在。
“《岳阳楼记》,齐读一遍。”郭强敲敲讲台,粉笔灰扬起,在晨光中飞舞。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朗朗书声响起,郭强却注意到王小川空着的座位。他悄悄掏出手机,给镇上的修车铺老张发了条短信:“王家的孩子车坏了,方便的话去看看吧,钱我先垫着。”
这是郭强班主任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他没告诉任何人,体检报告上“早期肺纤维化”的诊断像粉笔字一样刻在他心上。医生说是常年吸入粉笔灰的缘故,建议他离开教学一线。妻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还是给他装了葱花饼当早餐。
“郭老师!”下课铃刚响,班长周婷婷急匆匆跑来,“林小雪又躲在厕所哭了!”
郭强叹了口气。林小雪的父亲因诈骗罪入狱,母亲带着她从城里搬回娘家,这孩子从进城务工子女变成了“罪犯的女儿”,在班级里备受排挤。
女厕所最里面的隔间门锁着,传来压抑的啜泣。郭强站在门外,轻轻敲了敲:“小雪,我是郭老师。”
哭声戛然而止。
“美术老师说你的水彩画很有天赋,校刊想用做封面。”郭强撒了个谎,“出来聊聊好吗?”
门锁咔嗒一声,林小雪红肿着眼睛走出来,校服袖口湿了一大片。
“他们说我爸爸是骗子...”女孩的声音细若游丝。
郭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你知道吗?我教过你爸爸。”
林小雪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
“那是二十年前了,他和你一样大,画画也很好。”郭强陷入回忆,“有一次县里比赛,他画了一只被蛛网困住的蝴蝶,拿了一等奖。”
女孩怔住了,她从不知道父亲还有这样的过去。
“人就像蝴蝶,有时候会被困住。”郭强轻声说,“但不代表他们不想飞出来。”
二
他把林小雪送到美术室,转身去了校长办公室。关于撤并凤凰中学的传言越来越真,县教育局的决策似乎已经板上钉钉——由于生源减少,凤凰中学将在本学期结束后并入县一中。
“郭老师,你来得正好。”校长摘下老花镜,“局里要求我们提前准备交接工作,特别是学生档案...”
“校长,能不能再争取一下?”郭强少见地打断道,“有些孩子家境困难,去县城上学交通费都是问题。”
校长摇摇头,桌上的文件堆得像要倒塌的山:“大势所趋啊,老郭。”
郭强沉默地退出办公室,在走廊里遇见了蹦跳着跑来的王小川。
“郭老师!张师傅帮我修好车了,还没收钱!”少年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他说您又帮他儿子修改了求职信?”
郭强拍拍男孩的肩膀:“快去上课吧,物理课代表还等着收你作业呢。”
看着王小川飞奔而去的背影,郭强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愧疚。这些孩子大多来自留守家庭或贫困家庭,凤凰中学不仅是他们的学校,更是避风港。一旦并入县一中,他们中会有多少人因无法适应而辍学?
下午的语文课,郭强临时改变了教学计划。他发给每个学生一张白纸。
“今天写一篇特殊的作文,《二十年后回母校》。”
教室里响起一片哀嚎。唯有李晓燕推了推眼镜,立即动笔;赵大壮抓耳挠腮;林小雪望着窗外发呆。
郭强在课桌间踱步:“不要求字数,但要真实。想象你们四十岁时的样子,回到这里,会看到什么?想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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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逐渐地,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郭强站在窗边,望着操场上那面迎风飘扬的国旗,旗杆已经锈迹斑斑。他想起自己刚来这里教书时的雄心壮志,想起送走的一届届学生,想起那些因各种原因未能完成学业的孩子。
下课收作文时,郭强特意留意了几份。李晓燕写道:“二十年后,我成了建筑师,回到这里重建了母校,教室宽敞明亮...”赵大壮的字歪歪扭扭:“我开了一家养殖场,赚了钱给学校装了空调...”林小雪的文字让他心头一颤:“母校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荒草地。但我带着画具回来,坐在曾经的教室位置,画下记忆中的样子...”
最后一节课结束,郭强没有立即离开。他独自在教室里批改作文,直到夕阳西斜。手机震动起来,是妻子发来的短信:“妈病情加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
郭强手中的红笔掉在了地上,墨水在水泥地上晕开,像血。
三
请了一周假,郭强赶回邻县的岳母家。老人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强子,教书是积德的事,但也要顾着点自己。”葬礼简单而肃穆,郭强看着妻子哭红的双眼,那句“我可能不能再教书了”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返校那天,郭强发现班级乱成了一锅粥。代课老师管不住,赵大壮带头在课堂闹事,林小雪又请了病假,王小川的月考成绩一落千丈。
“你们郭老师不在,就反了天了?”刘主任在晨会上咆哮,“尤其是赵大壮,再违纪一次就停学!”
郭强站在队伍末尾,看着学生们低垂的脑袋。赵大壮父亲酗酒,母亲离家出走,这孩子用叛逆掩饰自卑,他再清楚不过。
午休时,郭强把赵大壮叫到办公室后的小树林。这是他们的老地方,每次赵大壮惹祸,两人都会在这里谈话。
“听说你要停学?”郭强递过一个馒头夹肉。
赵大壮倔强地别过脸,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接过馒头,狼吞虎咽。
“我爸又喝醉了,砸了隔壁家的玻璃。”吃完,男孩闷闷地说,“赔了钱,这个月生活费没了。”
郭强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进赵大壮校服兜里:“先拿着,毕业后再还我。”
“郭老师,他们都说是最后一学期了,真的吗?”赵大壮突然问,“学校真要没了?”
郭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点了点头。
“那您呢?会去县一中吗?”
“还不知道。”郭强实话实说。
赵大壮踢着脚下的石子:“我不想去县城。那里的人会笑话我们是乡巴佬。”
那天晚上,郭强失眠了。他翻开班主任工作日志,一页页记录着这个班级的点点滴滴。突然,一个念头击中了他——为什么不能为这些孩子做最后一件事?为什么不能让他们以最耀眼的方式告别母校?
第二天语文课,郭强宣布了一个消息:“学校同意我们班承办今年的校园文化艺术节闭幕汇演。”
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也是凤凰中学最后一届艺术节。”郭强顿了顿,“我希望它成为所有人记忆中最精彩的一届。”
起初,响应者寥寥。乡村孩子大多内向腼腆,对表演有着本能的恐惧。直到林小雪悄悄举手:“我可以负责舞台美术。”
“我会弹一点电子琴。”李晓燕也小声说。
“我力气大,可以搬东西!”赵大壮拍着胸脯。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手举了起来。郭强看着这一幕,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这些孩子不是渴望表演,而是想用这种方式告别,为自己的初中时代画上句号。
四
排练进行得并不顺利。学校音响设备老化,服装经费不足,几个节目的创意也屡遭其他老师质疑。最棘手的是,县教育局突然要求提前汇演日期,与县一中的艺术节合并举办。
“这是要彻底抹掉我们的存在啊!”王小川愤愤不平。
郭强却看到了机会:“如果我们的节目足够精彩,在全县面前演出,不是更好吗?”
学生们重新燃起了斗志。李晓燕组织学习小组,保证排练不影响成绩;林小雪设计的多媒体背景令人惊艳;赵大壮不知从哪借来了一套专业灯光设备;就连平时最沉默的学生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角色。
汇演前一周,郭强的咳嗽加剧了。医生警告他必须休息,否则病情会加速恶化。妻子发现了他藏起来的诊断书,哭着一言不发,第二天却给他炖了冰糖雪梨。
“就这最后一次。”郭强对妻子承诺。
汇演当天,县一中的大礼堂座无虚席。凤凰中学的节目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并不被看好。当主持人报出“母校的记忆——凤凰中学初三(2)班”时,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灯光暗下,林小雪制作的沙画视频投射在幕布上:一只凤凰从山间小学起飞,穿越田野和溪流。接着,李晓燕的钢琴声响起,学生们用废旧物品制作的乐器伴奏,朗诵着他们自己写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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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我的母校没有塑胶跑道,但有最绿的草地;
我的教室没有多媒体,但有会开花的窗户;
我的老师没有高学历,但会为我修自行车...”
郭强站在幕后,看着这些平时不起眼的孩子在舞台上发光。王小川领唱民歌,嗓音清亮如山泉;赵大壮操作灯光,一丝不苟;就连最害羞的学生也勇敢地站在了聚光灯下。
当节目以全体学生放飞纸凤凰达到**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许多县城学校的老师摘下眼镜擦拭,教育局的领导也频频点头。
回到学校,孩子们还沉浸在兴奋中。郭强却因过度劳累,咳血晕倒在了教室门口。
医院里,白色的墙壁映着郭强苍白的脸。医生严肃地告诉郭强的妻子,必须立即停止教学工作,接受治疗。孩子们挤在病房外,王小川手里攥着汇演获得的一等奖证书,林小雪不停地画着速写,赵大壮则红着眼眶来回踱步。
郭强醒来时,看见三十八张面孔紧张地围在床边。
“郭老师,我们赢了!”王小川把证书递上前。
“医生说您需要静养。”李晓燕抽泣着,“我们会好好自习的,您放心。”
郭强虚弱地笑了笑,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这些乡村少年,或许不会都考上重点高中,或许未来道路坎坷,但此刻他们眼中都有了一种光——那是被看见、被珍视后产生的自尊与自信。
五
出院后,郭强不得不遵从医嘱,办理了病休。离学期结束还有一个月,学校安排了一位新老师接替他的工作。
最后一天,郭强慢慢收拾着办公室里的物品。二十三年的教学生涯,能带走的不过几箱书和笔记。窗外,凤凰花开了,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突然,教室方向传来喧闹声。郭强走过去,推开门——全体学生整齐地站着,黑板上是用粉笔花拼出的“谢谢您,郭老师”。
“起立!”班长喊道,“敬礼!”
三十八个少年深深鞠躬,久久没有直起身。郭强愣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明白,这不仅是告别,更是一种传承。这些孩子已经学会了如何尊严地面对离别,如何勇敢地迎接不确定的未来。
“都坐下吧。”郭强走上讲台,手指轻轻抚过熟悉的讲桌表面,“这是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课。”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生生不息。
“学校会消失,老师会离开,但教育和成长不会。”郭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记住,你们是凤凰中学最后一批学生,这意味着你们要带着这里的精神,飞得更高更远。”
下课后,学生们陆续离开。林小雪最后一个走到郭强面前,递上一幅画:一只破茧的蝴蝶,正飞向远方的群山。
“郭老师,这是我爸爸寄给我的。”女孩微笑着,“他出狱后开了个小画室,说谢谢您当年没有放弃他。”
郭强收下画,目送女孩离去。夕阳透过窗户,把教室染成金色。他关上门,慢慢走向校门。传达室老赵依旧在刷牙,见到他,含混不清地说:“郭老师,常回来看看啊!”
郭强点点头,发动了汽车。这次,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道减速带。驶出校门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凤凰中学的全貌:红砖墙、水泥操场、迎风飘扬的国旗。这所普通的乡村中学,承载了多少人的青春和梦想。
前方,王小川正蹬着自行车上坡,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郭强放慢车速,静静跟在后面,没有鸣笛。他知道,这是他能陪伴的最后一程了。
到了岔路口,王小川回头挥手,脸上是明朗的笑容。郭强也挥了挥手,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乡间小路的尽头。
远处,新一轮太阳正缓缓沉入群山,而东方的天际线上,已有淡淡的月牙浮现。郭强深吸一口气,转动方向盘,驶向回家的路。窗外的风带着稻香,他轻轻哼唱起一首老歌,声音沙哑却坚定。
这条路,他走了二十三年。而今天,他相信会有更多人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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