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族 第18章 教学路之二

短篇小说

教学路之二

文/树木开花

一

火车轰鸣着，将城市的繁华一点点甩在身后，窗外的景致逐渐从密集的楼宇变为开阔的田野、起伏的山峦。郭强靠窗坐着，手里捏着一纸“乡村交流教师计划”的派遣函，目的地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云岭乡大山村小学。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起了褶皱。心里是两种情绪的交织：一种是理想主义者即将奔赴“战场”的豪情与期待，另一种则是面对未知的忐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同学里，选择留在大城市、进入名企或继续深造的不在少数，像他这样一头扎进深山的，算是异类。导师曾拍着他的肩膀说：“郭强，有情怀是好事，但基层不容易，要坚持。”父母则更多的是担忧，电话里反复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行就回来。

“情怀……”郭强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它像一团火，支撑着他做出这个决定。他渴望的不是安逸，而是某种真实的价值，是能用自己的知识去点亮些什么的成就感。他想象着自己站在简陋的讲台上，台下是一双双渴望知识的清澈眼睛，就像多年前那位来他家乡短期支教的老师，在他心里种下的那颗种子一样。

火车换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又换乘一辆颠簸得快要散架的农用三轮车。司机是个黝黑健谈的中年汉子，听说郭强是去村小教书的老师，态度立刻热情了许多：“郭老师啊！太好了！俺们村小就李校长一个老师撑着，娃娃们缺老师啊！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颠簸中，郭强得知，大山村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总共二十几个孩子，四年级以上就要走十几里山路去乡里的中心校寄宿。唯一的老师李校长，已经在那里待了三十多年。

三轮车最终在一个山坳口停下。“郭老师，从这儿下去，走一段石板路就到村里了，学校就在村头。”司机指着一条蜿蜒向下的小路说。

郭强道了谢，拎起简单的行李，踏上了那条石板路。路两旁是茂密的竹林，空气清新得带着甜味，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和隐约的鸡鸣。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一个依山而建、炊烟袅袅的村落出现在眼前。村头果然有一栋灰瓦白墙的平房，房前有一面迎风飘扬的、颜色有些褪色的五星红旗。那就是大山村小学了。

学校比郭强想象的还要简陋。一圈低矮的土坯墙围出一个小小的操场，操场一角立着一个木制的篮球架，木板已经开裂。教室只有两间，门窗的油漆斑驳脱落。此刻已是傍晚，校园里静悄悄的。

他正张望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形清瘦、头发花白的老人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是郭强老师吧？我是李建国，欢迎欢迎！”

李校长热情地帮郭强拿行李，把他引到教室旁边的一间小屋。这就是郭强的宿舍了。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脸盆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条件艰苦，郭老师多担待。”李校长有些歉意地说，“你先收拾一下，歇口气，一会儿到我屋里吃饭，给你接风。”

夜幕降临，山里的夜格外静谧，能听到虫鸣和远处溪流的声音。郭强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望着窗外陌生的星空，心中的豪情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现实感取代。这里，就是他未来一年，或许更长时间，要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了。

二

第二天清晨，郭强是被嘹亮的鸡鸣和孩子们清脆的嬉闹声唤醒的。他推开窗，看到已经有几个孩子在校门口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老师。

第一堂课，李校长向孩子们介绍了郭强：“同学们，这是新来的郭老师，以后教大家语文和音乐，大家欢迎！”

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喊着“郭老师好”，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羞涩。郭强看着台下这些孩子，大的**岁，小的看起来才五六岁，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些甚至还打着补丁，但小脸都洗得干干净净。他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亲切。

然而，理想的丰满很快遭遇了现实的骨感。郭强发现，这里的教学远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孩子们的基础参差不齐，二年级的孩子可能还认不全一年级的字。教学设备只有一块破旧的黑板和几支快用完的粉笔。他精心准备的教案，有时因为方言的隔阂或者孩子们注意力的分散，效果大打折扣。

班上最让他头疼的是一个叫石头的男孩，**岁的样子，黑黑壮壮，是班里有名的“小野马”。上课总是坐不住，要么摆弄手里的东西，要么就去招惹旁边的同学。郭强几次提醒，石头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就梗着脖子顶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俺不想学，学了有啥用？俺爹说了，认识几个字，会算数不被骗就行了，以后俺要跟他出去打工！”

郭强尝试耐心引导，讲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但石头眼里满是不屑和叛逆。一次语文课上，石头又在下面玩弹珠，郭强忍不住批评了他几句，石头竟然直接站起来，抓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任郭强怎么喊也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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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课后，李校长对郭强说：“石头那孩子，性子犟，他爹常年在外打工，娘身体不好，家里就他一个劳力，小小年纪就要干很多农活。他心里有气，觉得学习耽误他干活，也看不到出路。对他，急不得。”

与石头的“对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个叫小芳的女孩。小芳是三年级的学生，瘦瘦小小，扎着两个羊角辫，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她学习极其刻苦，成绩也是最好的。尤其让郭强惊喜的是，小芳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唱歌特别动听，像一只百灵鸟。音乐课上，当小芳开口唱歌时，整个教室都会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鸟儿似乎都停止了鸣叫。

郭强仿佛在小芳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个被支教老师的音乐点燃梦想的农村孩子。他开始格外关注小芳，给她推荐一些课外书，教她更多的乐理知识。小芳对郭强也格外亲近，常常放学后还留下来问问题。

一天放学后，郭强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听到窗外传来轻轻的歌声，是小芳在打扫操场时哼唱的。他走过去，和小芳聊了起来。

“小芳，你喜欢唱歌吗？”

“喜欢！”小芳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那你想过以后当个歌唱家吗？”

小芳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小声说：“想……但是俺爹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早晚要嫁人。能让俺读完小学就不错了。”

郭强的心被刺痛了。他意识到，在这里，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教学知识的匮乏，更是根深蒂固的落后观念对孩子们梦想的扼杀。

三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孩子们，郭强决定利用周末时间进行家访。李校长非常支持，还给他画了简易的地图。

家访的路远比想象中艰难。孩子们的家散落在大山的各个角落，往往要走几个小时崎岖的山路。他第一次家访去的正是石头家。石头的母亲卧病在床，家里显得凌乱而贫寒。看到郭强来，石头母亲很激动，挣扎着要起来倒水，嘴里不停说着：“老师，给您添麻烦了，石头这孩子不懂事……”

郭强说明了石头在校的情况，没有告状，而是肯定了石头的聪明和能干，只是希望家长能鼓励孩子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石头母亲叹着气：“老师，不是俺不让他学，实在是家里……他爹不在，里里外外就指望他搭把手。俺这病秧子，拖累孩子了……”说着就抹起了眼泪。石头站在一旁，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那一刻，郭强对石头的所有不满都化为了理解和心酸。他明白了石头叛逆背后的沉重负担。

离开石头家，郭强又走访了几户。他看到有的孩子每天上学要独自翻越两座山；有的孩子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所谓的“家”几乎家徒四壁；还有像小芳家，父母虽然健康，但认为女孩读书无用，盘算着让她早点辍学帮忙家务或出去打工。

每一次家访，都像一次心灵的洗礼。郭强看到了贫困的真实面貌，看到了生活的不易，也更深刻地理解了孩子们求学之路的艰辛。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传授知识的老师，他开始思考，如何能真正为这些孩子做点什么，如何能让他们看到大山之外的希望。

四

家访归来，郭强的心情沉重但也更加明确。他意识到，首先要做的，是丰富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开阔他们的眼界。他萌生了两个想法：创办校园广播站和建立图书角。

创办广播站，是受小芳的启发。他想让更多的人听到小芳的歌声，也想给孩子们一个展示自我、锻炼表达能力的平台。没有设备，他就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小音箱。他选了几个普通话相对标准、声音洪亮的孩子作为第一批广播员，教他们播音技巧。小芳自然是音乐栏目的主力。

最初的广播内容很简单，就是读课文、播报校园通知、点播歌曲。但当孩子们的声音通过喇叭在校园上空响起时，整个山村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村民们也好奇地听着，纷纷夸赞：“这洋玩意儿，真好听！”“俺家娃的声音上广播了！”

更让郭强惊喜的是，一直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石头，竟然对摆弄广播设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悄悄趴在办公室窗外看郭强操作，被郭强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郭强没有责备他，反而招手让他进来，耐心地教他如何连接线路、如何调节音量。石头学得异常认真，那双平时充满叛逆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求知的光芒。郭强顺势任命石头为广播站的“技术顾问”，石头激动得小脸通红，用力地点了点头。

建立图书角则困难一些。学校几乎没有课外书。郭强在网上发起了募捐旧书的倡议，并自掏腰包购买了一批适合儿童阅读的绘本、故事书和科普读物。当第一批书籍抵达学校时，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兴奋，围着图书角，小心翼翼地翻看着那些彩色的页面，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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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入族请大家收藏：()入族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郭强定期给孩子们讲故事，组织阅读分享会。书本为孩子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户。他们知道了恐龙、宇宙，知道了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知道了山外面还有大海和高楼大厦。阅读，悄然地改变着孩子们的精神面貌。

五

初夏，山区进入了雨季。连绵的阴雨让山路变得泥泞不堪，孩子们上学更加困难。一天下午，暴雨倾盆，直到放学时分也没有停歇的迹象。郭强和李校长担心孩子们的安全，决定分批送路远的孩子回家。

郭强负责送包括小芳在内的几个孩子。雨大路滑，山洪随时可能暴发。有一段路被溪水淹没，水流湍急。郭强二话不说，卷起裤腿，一个个地把孩子背过河。河水冰冷刺骨，水下的石头硌得脚生疼，但他咬紧牙关，确保每个孩子都安全无恙。

当他把最后一个孩子小芳送到家时，小芳的父母看到浑身湿透、满身泥泞的郭强，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硬要留他吃饭。郭强婉拒了，叮嘱他们注意安全后，又冒雨返回学校。

回到宿舍，郭强累得几乎虚脱，但他心里却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这次经历，让他和孩子们的心靠得更近了。第二天，石头主动找到郭强，递给他一包用油纸包好的草药，闷声说：“俺娘让给你的，说泡脚能驱寒。” 说完就跑了。郭强看着那包草药，心里暖流涌动。

雨季过后，郭强在孩子们中间建立了更高的威信。他们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从城里来的、有点“不一样”的老师，而是真正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亲人。连石头也变得“听话”了许多，虽然上课还是会走神，但不再公然顶撞，并且把广播站的设备维护得井井有条。

六

时间在山村的宁静与忙碌中悄然流逝。转眼间，郭强一年的支教期即将结束。离别的气氛开始弥漫。

孩子们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小芳唱歌时常常会走神，石头变得沉默了许多，总是默默地帮郭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班上最调皮的孩子也会悄悄在他办公桌上放一个自家树上的野果子。

离校前最后一周的一个傍晚，小芳找到正在操场散步的郭强，鼓足勇气问：“郭老师，您……您还会回来吗？”

郭强看着这个极具天赋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期盼，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年的经历，已经深深地改变了他。他见识了现实的粗粝，也收获了最质朴的感动。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来“奉献”和“点亮”的，却发现真正被点亮、被丰盈的是自己的内心。这片土地，这些孩子，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小芳，你想继续读书吗？想继续唱歌吗？”

小芳用力地点点头：“想！郭老师，我想考上镇里的初中，想去更大的地方学唱歌！”

“好！”郭强蹲下身，平视着小芳的眼睛，郑重地说，“只要你愿意学，肯努力，老师就一定想办法帮你。老师答应你，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安慰，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承诺。他已经决定，支教期满后，他不会离开。他要去争取政策支持，或者联系社会资源，他要留下来，继续陪伴这些孩子成长，他要亲眼看到小芳这样的孩子能飞得更高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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