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晨光带着灼人的热意,穿透太极殿高阔的殿门,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萧昱,面色在冕旒的阴影下更显灰败,即便努力挺直脊背,那偶尔轻微的咳嗽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依旧泄露了他身体的虚弱。沈如晦并未在朝堂之上,但她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皇帝案头那叠已用朱笔批注过的奏折,便是明证。
在一片例行公事的禀奏之后,位列文官之首的丞相王诠,手持玉笏,缓步出列。他年逾花甲,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老眼却锐利如鹰,此刻更是沉静中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陛下,”
王诠的声音苍老却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老臣有本启奏。”
萧昱抬了抬眼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丞相有何事奏?”
王诠深深一揖,随即抬头,目光直视御座,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陛下承继大统以来,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然,近来陛下龙体欠安,乃臣等亲眼所见,天下共知。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久无储贰!”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鸦雀无声的百官,继续道:
“三皇子殿下,虽年幼,然天资聪颖,性情仁厚,乃德妃所出,身份尊贵,堪为宗庙社稷之主。老臣斗胆,恳请陛下,为江山永固计,为天下安危计,早立三皇子为东宫太子,以定国本,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立储!而且直接点明是三皇子!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几位早已被王诠通过气、或本就是“保皇党”成员的官员立刻出列附和:
“丞相所言极是!陛下,立储之事关乎国运,宜早不宜迟啊!”
“三皇子仁孝,可承大统!请陛下明断!”
“储位空悬,易生觊觎之心,恳请陛下速决!”
德妃一系的官员更是激动,纷纷跪地:“请陛下立三皇子为太子!”
龙椅上,萧昱的眉头紧紧锁住。立储?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他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之侧,那垂落的珠帘之后——沈如晦虽未临朝,但她平日协助批阅奏折时,常在那帘后设一小案。此刻,他多么希望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那沉静的眼神,能给他一个明确的指引。然而,帘后空无一人。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扫向武将行列中,那个站在靠前位置,却一直微阖着眼,面色苍白,仿佛随时会晕倒的靖王萧珣。这个弟弟,体弱,却总在关键时刻……萧昱心中纷乱如麻。立幼子?王诠等人看似忠君爱国,可这咄咄逼人的姿态……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以手扶额,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
“皇上保重龙体!”
殿内一阵慌乱。
李德全连忙上前,为皇帝抚背顺气,递上参茶。
萧昱缓过一口气,脸色更加难看,他看向王诠,声音带着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丞相……立储乃国之大事,岂可如此仓促?朕……朕还需斟酌。”
王诠却并未退让,反而上前一步,语气愈发恳切,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陛下!正因是国之大事,才不容拖延!陛下龙体关系天下,若储位早定,则陛下可安心静养,朝野亦可免除猜测动荡,此乃万全之策啊!难道陛下忍心见朝局不稳,民心浮动吗?”
这话几乎是在指责皇帝不顾大局了。萧昱气得手指微颤,却一时语塞,他本就精神不济,此刻更觉心力交瘁。
就在这僵持不下、气氛几乎凝固的时刻,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自武将行列中响起。
“皇兄……臣弟,有……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靖王萧珣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用手捂着嘴,压抑地低咳了两声,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那身亲王蟒袍的映衬下,更显病弱。他扶着身旁的殿柱,似乎站立都有些困难,缓缓走了出来。
王诠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化为表面的关切:“靖王殿下抱恙在身,还是好生休养为要,朝堂之事……”
萧珣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转向御座上的萧昱,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皇兄,丞相……丞相大人忧心国本,其心……可悯。”
他先肯定了一句,让王诠等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随即,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凝:
“然,臣弟以为,此时立储,恐非良机,甚至……遗祸无穷!”
“哦?”
萧昱精神一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王弟何出此言?”
萧珣深吸一口气,仿佛聚集起全身力气,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皇兄明鉴。三皇子年方七岁,童心未泯,于治国之道,更是一无所知。此时立为太子,置于东宫,看似安定人心,实则……是将稚子置于炉火之上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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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如晦传请大家收藏:()如晦传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目光扫过王诠等人,语气渐冷:
“试问,稚子何知朝堂险恶?何辨忠奸善恶?若立为储君,围绕东宫,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攀附结党,争相邀宠。今日你献祥瑞,明日他进谗言……党争之祸,由此而起!届时,非但不能安定朝局,反而会令皇兄圣心劳顿,令朝堂乌烟瘴气,令小人有机可乘!”
他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剖开了“早立储君”可能带来的巨大隐患,尤其是“党争”二字,更是直指王诠等人的核心意图——借着扶持幼主,把持朝政!
王诠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靖王殿下此言差矣!立储乃为固国本,自有贤臣辅佐,岂会如殿下所言那般不堪?殿下久病,怕是……不太了解朝中局势吧?”
这话已是带着明显的讥讽,暗示萧珣是个不通世事的病秧子。
萧珣却不生气,只是又低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更显脆弱,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王诠:
“丞相……咳咳……本王是不常上朝,但也知,国之储君,当德才兼备,需陛下亲自教导,耳提面命,方能明君道,识民心。皇兄如今虽圣体微恙,但正值壮年,悉心调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何不待皇子年长,学识渐成,皇兄亲自考察其品德才能后,再行立储之事?如此,既全了父子之情,又为江山择一明主,岂不更妥?”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维护了皇帝的权威和康复的可能性,又强调了立储需谨慎,避免了幼主被权臣操控的风险。更是将“党争”的帽子,牢牢扣在了主张立刻立储的王诠等人头上。
“你!”
王诠气得胡须微颤,他没想到这个一向以“活死人”面目示人的靖王,言辞竟如此犀利,句句戳中要害!他强压怒火,转向皇帝,
“陛下!靖王殿下久不问政,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立储之事,关乎国运,岂能因噎废食?”
萧珣微微躬身,对着御座,语气变得极其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兄弟情谊的脆弱:
“皇兄,臣弟……臣弟并非危言耸听,实是……实是为我萧氏江山,千秋万代着想啊!皇兄,您正值鼎盛之年,何须急于一时?若因仓促立储,而致朝局动荡,兄弟阋墙,臣弟……臣弟万死难赎其罪!”
他这话,看似在恳求,实则再次强调了皇帝“正值壮年”以及仓促立储的可怕后果,尤其是“兄弟阋墙”四字,更是隐隐指向可能因此引发的皇子间的争斗,触动了萧昱内心深处对权力传承的恐惧。
萧昱看着下方脸色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却依旧为了“萧氏江山”据理力争的弟弟,再看看那边须发怒张、步步紧逼的丞相,心中的天平瞬间倾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
“好了!都不要再争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萧昱的目光在王诠和萧珣之间扫过,最终定格在萧珣那担忧而恳切的脸庞上,缓缓道:
“靖王之言,老成谋国,思虑周全。立储之事,关系重大,确需谨慎。朕……自有考量,容后再议。退朝!”
说完,他不再给王诠任何开口的机会,在李德全的搀扶下,起身,略显踉跄地离开了龙椅,转入后殿。
“陛下!陛下!”王诠不甘地呼唤,却只看到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淬了毒的利箭,射向依旧立于殿中、低眉顺目、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萧珣。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
王诠的眼神冰冷刺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萧珣则缓缓抬起眼睑,那苍白的脸上,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冰冷而嘲讽的弧度。
无需言语,矛盾已彻底公开化,再无转圜余地。
朝臣们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凛然。谁都知道,这立储之争,绝不会就此结束。而靖王与丞相,这两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已然站到了对决的风口浪尖。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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