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礼城的夜,来得格外沉重。浓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吞噬了白日的喧嚣,却无法吞噬那张由权势、金钱和杀意织成的无形巨网。白日里巡街的衙役和明晃晃的刀枪收敛了,潜伏在阴影里的“猎犬”却愈发活跃。每一道幽深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面,似乎都藏着窥探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不安的寂静,连野狗的吠叫都显得格外突兀和短暂。
风吟如同游弋在深水中的鱼,无声地穿梭在城西这片破败的街巷里。阿笙像条小小的影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努力放轻脚步,屏住呼吸,一双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转动着,带着孩童特有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风吟并未刻意阻止,也未放缓脚步,只是那沉寂的身影,在拐弯或停下时,会留下一个足够小的间隙,让那小小的身影不至于跟丢。
几日下来,风吟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仪礼城最底层、最混乱的角落。他很少说话,只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因饥饿或疲惫而黯淡时,会默不作声地递过去一个刚买的、还带着温热的粗面馒头,或是在某个废弃院落相对安全的角落停下歇息。阿笙也极懂事,从不问风吟要去哪里,做什么,只是安静地跟着,用那双纯净的眼睛,默默观察着这座巨大而压抑的囚笼,以及囚笼里那些挣扎求存的人们。他看到了工匠们疲惫麻木眼神中对片刻喘息的渴望,看到了孩童在惊恐绝望中被一缕笛音抚平的瞬间安宁……这些微小的、真实的画面,如同细碎的星光,悄然落入风吟沉寂的心湖,虽不足以照亮深潭,却也在冰冷的湖面投下几圈微澜。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风吟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罗网,捕捉着这座城池每一个细微的“异动”。
他“听”到。
不是听到具体的话语,而是听到一种无形的“弦”在绷紧。朱府庞大的阴影在黑暗中无声地蠕动、调整着方向。那些原本在城中各处撒网搜寻的、气息各异的“猎犬”,无论是官府暗探、江湖亡命徒,还是朱家豢养的鹰犬,他们的活动轨迹,在某个无形的枢纽调控下,正悄然发生着偏移。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朝着城中某个特定的方位——城中心最繁华地带的“德音楼”——缓缓汇聚、沉淀。
他“看”到。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神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在改变。德音楼附近,那些寻常的市井气息——贩夫走卒的汗味、酒肆飘出的浊气、脂粉的甜腻——正在被一股更加隐秘、更加阴冷的气息所渗透。如同混入清水的墨汁,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药草的奇异苦涩、还有某种……乐器特有的、被刻意压抑的、躁动不安的波动。这些气息如同无形的蛛丝,正围绕着那座灯火辉煌的戏楼,悄无声息地编织着一张致命的网。
他“嗅”到。
不是用鼻子,而是用他那源于生命本源的“心气”,捕捉到那弥漫在德音楼上空的“势”。那是一种精心布置的、伪装在盛大喧闹之下的杀机。如同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如同盛宴美酒中淬炼的剧毒。朱门……终于亮出了獠牙,选定了战场。而这战场,恰恰是仪礼城“礼乐”的最高象征——德音楼。
风吟的脚步,在一处废弃染坊的断墙阴影里停下。夜色浓重,将他靛青的身影和身后小小的阿笙完全吞没。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破败屋顶和沉沉的夜幕,投向城中心那片被灯火映照得格外璀璨的区域。那里,德音楼的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张扬的轮廓。
阿笙也跟着停下,缩在风吟身后,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风吟的衣角,他能感觉到风大哥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凝如山的冷意,小声问:“风大哥……怎么了?”
风吟没有回答。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那不再是冰冷的嘲讽,也不是悲悯的平和,而是一种近乎于无的、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弧度。如同棋手看到了对手精心布置的陷阱,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燃起了踏入其中的兴致。
陷阱?
德音楼?
很好。
朱门选择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礼乐”圣殿,作为埋葬他风吟的坟墓。也选择了在宣扬他们“礼教”功绩的大戏上演之时,作为行刑的时辰。
这简直……是一场绝妙的讽刺剧。
他缓缓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腰间那管被破旧短褂遮掩的翠竹笛上。指尖轻轻拂过笛身,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触感和内里蕴含的、足以撕裂一切虚伪的力量。他要在这“礼乐”的殿堂,在朱门自以为是的“功绩”被粉饰得最光鲜亮丽的时刻,用他的笛音,戳破那层华丽的金箔,让世人看清下面流淌的脓血!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虎山,他踏定了。
仪礼城中心,德音楼。
这座三层高的巨大戏楼,今夜灯火通明,如同镶嵌在沉沉夜幕中的一颗巨大宝珠。飞檐下悬挂的数百盏琉璃宫灯,将朱漆雕栏、彩绘藻井映照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楼前宽阔的广场上,停满了装饰华丽的马车轿辇,衣着光鲜的仆役垂手侍立。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脂粉和酒肴的混合气味,一派歌舞升平、富贵逼人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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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楼内更是人声鼎沸。巨大的戏台上,丝竹管弦正奏着宏大庄严的礼乐。一折名为《朱门仁德颂》的大戏正演至**。戏台上,扮演“朱老太爷”的老生,正捻须长叹,慷慨激昂地念着宣扬朱家如何“克己复礼”、“扶危济困”、“教化乡里”的台词,台下衣冠楚楚的宾客们——多是依附朱家的官吏、富商、士绅名流——纷纷抚掌赞叹,面露敬仰之色。台上台下,共同构筑着一幅“礼乐昌明”、“仁德传家”的盛世图景。
二楼正对着戏台,视野最佳的雅间“观澜轩”,厚重的锦绣帘幕低垂,只留一道缝隙。缝隙后,一双阴鸷如鹰隼的老眼,正冷冷地扫视着楼下喧闹的戏台和宾客。正是朱老太爷朱正德。他并未如往常般端坐主位接受众人朝拜,而是隐在暗处,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蛛。
“都安排妥当了?”朱老太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问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管家朱福。
“回老太爷,万无一失!”朱福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丧门箫’瞿老和‘欢喜锣’屠老大,已在后台暗室就位。他们的‘悲喜**阵’相辅相成,威力奇诡,专破心神!楼内各处紧要位置,都埋伏了我们重金请来的硬手,还有府衙的几位高手也换了便装混在宾客里。只要那妖人敢踏入此楼,管叫他插翅难飞!魔音再诡,也难敌这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
朱老太爷布满褶皱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刻骨的怨毒和一丝志在必得的疯狂。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硕大的翠玉扳指,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喧嚣的戏台,看着那个扮演自己的伶人慷慨陈词,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阴冷的弧度。
礼乐?
仁德?
待老夫用那妖人的血,染红这德音楼的地毯,方是真正的礼成!让全城的人都看看,亵渎朱家“礼法”的下场!
德音楼后街,一条堆满杂物、弥漫着馊水气味的狭窄暗巷。
风吟和阿笙的身影,如同两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德音楼后台杂役通道的角门外。
楼内传来的宏大礼乐声、宾客的喧哗声、台上伶人高亢的念白声,如同潮水般涌出,与这后街的肮脏死寂形成刺耳的对比。
风吟微微侧耳,似乎在“聆听”着什么。片刻,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紧紧靠在自己腿边、小脸紧绷的阿笙。
“怕么?”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楼内的喧嚣淹没,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
阿笙用力摇了摇头,黑亮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孩童特有的、混合着紧张和信任的光芒,小声道:“跟着风大哥,不怕!”
风吟沉寂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暖意。他伸出手,没有触碰阿笙,只是指向巷子深处一个堆满破旧戏箱和杂物的隐蔽角落。
“待在那里,”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要出来。天亮前,若我没回来……”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
阿笙的小脸瞬间白了白,但他没有犹豫,只是用力地点点头,像只灵活的小猫,迅速钻进了那个角落,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完全藏匿在破箱子和杂物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紧张而担忧地望着风吟。
风吟不再看他。他缓缓转过身,面对那扇紧闭的、通往德音楼“礼乐”核心的角门。
楼内宏大庄严的礼乐声浪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虚伪的、令人作呕的热闹。
他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再次清晰地浮现。
陷阱的中心?
礼乐的神殿?
虚伪的盛宴?
他来了。
风吟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布满油污的木门。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瞬间被楼内鼎沸的声浪吞没。
靛青的身影,如同投入沸水的一滴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金碧辉煌、暗藏杀机的“礼乐”喧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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