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压下,目光落在书案一侧堆放整齐的卷册上。那是东宫属官记录的近日宫闱事务摘要,以及太子妃王氏、良娣萧氏处递来的请安问询帖子。他随手拿起一份,展开。
王氏的笔迹一如既往的工整端丽,措辞严谨得近乎刻板,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世家大族的矜持与规训。内容无非是例行问安,提及宫中用度,偶有对萧氏“逾矩”之处的、不着痕迹的暗示。李治几乎能想象出她端坐于梳妆台前,一丝不苟地维持着太子妃威仪的模样,那种刻意的、毫无生气的端庄,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
再拿起萧氏的帖子,字迹便显得娇柔许多,语气也更显亲昵,只是那字里行间,总若有若无地带着因身孕而愈发滋长的得意与试探。一会儿抱怨孕期辛苦,暗示需更多赏赐安抚;一会儿又旁敲侧击,询问太子何时再去她宫中探望,字字句句都缠绕着争宠与算计的丝线。
这两份帖子,如同两面镜子,映照出他东宫后苑的现状——一边是冰冷僵硬的礼法规条,一边是黏腻膨胀的私欲野心。她们关心的是自己的地位、荣宠、子嗣,何曾真正触及他内心的波澜与沉重?这宫墙内的浊浪,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令他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烦恶。
他烦躁地将那几份帖子拂到一边,仿佛要挥开那令人不快的黏着感。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用力揉捏着发胀的眉心。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浑浊之中,记忆的深处,却不由自主地漾开了一抹截然不同的清亮色彩。
不是文学馆,那里从未有过她的身影。那是在掖庭宫,那片承载了无数失意宫人黯淡岁月的宫苑。具体是哪一处,是那偏僻角落的梅林,还是通往芷兰轩必经之路上的那座孤零零的小亭?记忆有些模糊了,但那个身影却异常清晰。
那时他还只是晋王,或许也是在某个心绪低沉、无所适从的午后或黄昏,偶然行至那片冷清之地。他看见了武媚。她或许正凭栏远眺,或许只是在树下静静伫立,穿着一身素净的宫装,与周遭的破败或是冷寂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却不显颓唐。
他记起了她的眼睛,不像王氏那般刻意端庄,也不像萧氏那般媚眼如丝,而是清澈、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却又并非冷漠的淡然。他或许当时心中正有难以排解的苦闷,或许是朝堂之事,或许是自身处境,忍不住向她这个“局外人”倾诉了几句——毕竟,她曾是父皇的才人,虽遭打压,身份微妙,却似乎总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清醒。
而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或惶恐、或谄媚、或引经据典地说些空洞的安慰之言。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抬眼看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表面的烦扰,看到更深处的迷茫。然后,她会用她那特有的、平和而清晰的语调,说出一些并非圣贤大道理,却总能切中要害、让人豁然开朗的话语。她引的或许是史书典故,或许是市井见闻,角度总是那般独特,像一阵清风吹散了眼前的迷雾。
那种感觉,不像是在接受训导,更像是在与一位心智成熟的知己交谈。她那份身处逆境却不卑不亢的姿态,那份于深宫之中依然保持的、内在的清醒与淡雅,如同炎炎夏日里的一泓清泉,曾无数次滋润过他当时干涸焦躁的心田。
如今,在这被权力、猜忌、无力感重重包围的夜晚,在这被后宫浊浪逼得几乎透不过气的时刻,那份关于“清泉”的记忆,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诱人。与眼前东宫的压抑相比,那份曾经的“清泉”,是何等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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