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那番带着忧虑与忌惮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麟德殿内激起圈圈无形的涟漪。他垂首而立,等待着父皇的训诫,或许是对他“识见不足”的失望,又或是对“墨羽”危害的进一步申斥。
然而,预想中的沉重气氛并未降临。相反,一声极轻的、几乎带着些许慨叹的笑音,自御榻方向传来。李治有些错愕地抬眼,只见李世民非但没有怒色,唇角反而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近乎欣赏的笑意。那笑意并非针对“墨羽”,更像是一种对复杂局势了然于胸的从容。
“利剑无鞘,恐伤其主……治儿,你能看到这一层,能心存此虑,已非一味慕奇好异之辈,朕心甚慰。” 李世民缓缓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愈发沉凝。他并未直接回应李治的担忧,而是踱步至那幅巨大的《大唐寰宇图》前,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你可知,朕为何容得下这‘墨羽’?又为何,明知其不受规制,却仍与其首领,那东方墨,有过一番‘平等’之谈?” 李世民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此等力量,非今时今日所独有。溯及往古,诸子百家争鸣之时,墨家一门,主张‘兼爱’、‘非攻’,其门下弟子皆可使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其组织之严密,行动之力,岂是寻常游侠可比?”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李治:“这‘墨羽’,便颇有几分古墨家遗风,然其手段更为隐秘,布局更为宏大,其志……似乎亦不在朝堂权位,而在天下格局。他们行事,自有其一套准则与逻辑。”
李世民走向李治,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帝国权谋的节拍上。“朕并非懵然不知,更非受其挟制。恰恰相反,正因朕洞悉其存在,明了其动向,方能容之,甚至在某些时候,借其力而行之。” 他停在李治面前,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传授心法的意味,“你需明白,为君者,驾驭天下,非仅靠煌煌律法与明面官署。这世间,有阳光普照之地,亦有阴影滋生之处。有些事,朝廷不便做,不能做,甚至做了反惹一身腥臊之事,却可由这等游走于明暗之间的力量去完成。”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李世民引用了这句古老的谚语,眼神深邃,“朝堂之外的力量,关键在于如何‘引导’与‘制衡’。引导其力,用于国策所需,补朝廷之不及;制衡其势,使其不敢逾越,不能为祸。譬如这‘墨羽’,其网络能助我军情传递,能探敌国虚实,能于关键时刻扭转战局,此便是我大唐所需之‘利’。而对其制衡,在于朕掌其首领动向,在于朝廷大军为其不可撼动之后盾,更在于,绝不容许其触犯核心利益,干涉朝堂根本。”
他的话语如同剥茧抽丝,将一层层复杂的考量揭示出来。“剿灭?或可一试,然其网络深植,根须蔓延,强行剿除,必致反噬,且失一大利器,智者所不取。依赖?更不可行,帝王若倚仗不可控之力,则与授人以柄何异?终将受制于人。”
李世民的目光最终牢牢锁住李治,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故而,朕与那东方墨,可合作,可交谈,但绝非君臣。朕予他一定空间行事,他助朕安定四方。这其中分寸的拿捏,火候的掌握,便是帝王心术。记住,治儿,无论这柄‘暗刃’如何锋利,如何有用,其‘刀柄’,必须,也永远只能,牢牢握在帝王手中!此乃底线,不容逾越!”
这番话,如洪钟大吕,震动着李治的心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父皇阐述这套关于“明暗”的统治哲学,那不仅仅是容忍,更是主动的利用与高超的驾驭。他看到了父皇作为开创之君的魄力与深谋远虑,那是一种建立在绝对自信基础上的掌控力。相比之下,自己之前的担忧,虽非无理,却显得格局稍窄,更多的是守成之君的谨慎,而非开拓之主的雄略。
李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父皇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刻入心底,躬身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要学习的,远不止于经史子集与政务处理,还有这套更为幽深、更为复杂的平衡之术。而“墨羽”与东方墨,将成为他理解并实践这套术法的第一块试金石。
喜欢千年一吻请大家收藏:()千年一吻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